梁東方

筆記就是將現場的觀察和感受記錄下來，就是及時地捕捉住第一手的現場感，而不是從別的作品中孵化自己的文字的二手貨。包括寫作在內的一切藝術形式所強調的原創性，往往就源於這樣的現場性，源於只屬於創作者個人的當下的生命感受。

有人說陽光下的一切無不是重複，人間沒有新鮮事，也許天體學或哲學上看是這樣，但是在具體的個人感受上絕非如此。生命於個人而言不存在一模一樣的重複，時有時新是其不變的特徵。生命個體只有抓住了這樣時時刻刻都在發生的嶄新感受，才能有所體驗，才能有所創造。

在人生的現場的當下抑或稍後，不管是紙上的隻言片語、頭腦中的記憶、手機中的錄音、照片、錄影，據此整理到電腦中所形成的相對完整的片段，都是上好的現場筆記。它們被歸類之後會在同一主題同一氛圍之下漸漸成形，形成脈絡明晰體態完整乃至豐盈的作品。

即便一時不能由材料變成作品，這些筆記文件也最好不要歸檔以後再不瀏覽，留下一些前一段時間斷斷續續寫下的文字，以為引子。隨後每次開啟的時候，這些引子很可能引發你的書寫繼續沿著其脈絡進行補充，甚至直接生髮完成一篇作品。我的經驗是隻要這些隻言片語的文字一直在每天都會開啟的文件裡，就也一直存在於你的頭腦中，在日常生活裡的某個瞬間，突然就會有某個段落被點亮。

比如早晨似醒非醒之中頭腦裡突然蹦出來的一個句子一個詞，就讓你趕緊爬起來，迫不及待地坐到電腦前，將一直懸在那裡的文章再補上一筆兩筆，如同在畫一幅畫。

這樣只要有一個現場筆記的線索，往往就可以一直寫下去，寫成一篇完整的文章。關鍵是那一點點現場筆記的線索，也就是現實的感受，沒有那一點點火種，憑空而來是寫不出來好文章的。無非就是概念，引用他人的概念，沒有自己的獨特身心感受的支撐。而現在很多所謂作家創作、學者文章，都不過是這種概念與概念之下的解釋而已。沒有活力，沒有生命氣息，也不能表達他們真正的自己。

現場寫生式的寫作，會讓人發現平淡尋常的生活中的細節，會在普通的人生中望見意趣。這是寫作賜予人的最大樂趣，是那些憑空編造的概念化的所謂寫作，永遠不能企及的紀實意義上的散文創作享受。

散文在這樣的意義上是為平凡人生插上審美翅膀的工具，不論是刻意的還是非刻意的出行，都天然的為現場寫生提供了條件。不僅開啟了用腳寫作的又一段行程，還讓生命由此擺脫了乏味和無聊。一次出行，哪怕就僅僅是騎車出去幾個小時，往往也能給人帶來可以寫出一篇甚至幾篇文章的不竭靈感。用腳書寫，就是由體驗出發來書寫。沒有體驗就沒有書寫，硬寫也都是概念，而不是活生生的人生。

記錄往往有缺陷的現實的散文與那些技術結構完美、閱讀期待總能得到滿足的小說之間的最重要的差異，就在於這種忠於現實的記錄的細節質感。從現場細節中來的人生百態自然物象從來都和虛構文學中的理想模樣是有差別的，正是這些貌似有結構缺陷與心理期待不能完全被滿足的差別，使好的散文更有真實的力量。在這樣的意義上，散文是每個人真實的內心，小說則是自我麻醉的安慰。儘管在最好的作家那裡，總是能將這樣的意義上的小說和散文結合起來，混淆文體上的差異性，為自己的虛構寫作帶來真實，為自己的真實寫作帶來自由。

現場筆記之下的寫作所帶來的諸多快樂之中，包含著一層深深的感恩，感恩經過這麼多年持續的堅持，終於在某種程度上有了向著看見什麼就能寫出來的目標前進的技術和興味，擁有了將自己每每多有的感受在一定程度上抒發出來的能力，做筆記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