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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盡的李叔同!

1905年李叔同先生滿懷報國熱情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說起《送別》的填詞人李叔同,那真是非常了得。無論音樂、繪畫、書法、篆刻還是話劇……他要麼是先驅人物要麼造詣頗深,遠遠將其他人甩在了身後。

大畫家劉海粟曾說:“近代人中,我只佩服李叔同一人。”作家林語堂說:“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有才華的幾個人之一。”魯迅得他一幅墨寶嘆道:“樸拙圓滿,渾若天成。得李師手書,幸甚!”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天縱奇才,卻在寫下《送別》3年後拋家棄子遁入空門。從此,世間再無李叔同,只留下弘一法師。而多年以後,人們聽他的《送別》,總能從中聽出一種飄零的哀愁。這份哀愁,究竟從何而來呢?

這還得從他傳奇的一生說起。

一法萬緣五言聯(1919)

致某居士

佛號(1930)

一即文隨七言聯(1931)

廣大清淨七言聯(1932)

20歲前,歷經許多幻滅

李叔同自幼看慣了世間繁華。

1880年,他出生於天津,家族經營錢莊和鹽莊,可謂富甲一方。他父親曾中頭名進士,交遊來往的人,盡是朝中財勢沖天的人物。身為家族中最受寵的幼子,李叔同從小就錦衣玉食,什麼樣的氣派場面沒見過?

然而6歲那年,父親突然離世。母親是侍女出身,身為庶子的他眼睜睜看到母親的地位一落千丈,在大家族中遭盡白眼。這讓年幼的他體會到一份世情冷暖。他依然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卻總覺得“低人一等”,以至於15歲那年脫口吟唱出:人生猶似西山月,富貴終如草上霜。

在望族之中,李叔同受到的教育自然一流,加之天生聰穎,10歲便通讀《古文觀止》,令族人嘆為神童。不過這也改變不了母親的處境,苦悶之餘,李叔同醉心於文藝,甚至找《大悲咒》《金剛經》來讀。大概從那時起,他對人生的虛空,對生命的悲憫,便早已有所感悟。

那時,他無心於“正學”,厭煩作八股,一度逃學出去鬼混。母親得知,一包老鼠藥吞下,他哭著回家,再不敢混了。唯一放不下的,是對戲曲的喜愛。梨園之中,他最喜名伶楊翠喜,花了不少錢捧,傾慕間帶著憐愛。可惜不久後,楊就被賣入官宦之家。李叔同聞訊,幾度傷心欲絕。

李叔同京劇扮相

18歲那年,母親為他做主,娶了一位俞姓女子。這又成了李叔同心頭的一塊大石頭。對俞氏,他怎麼也喜歡不起來,只好轉去文苑摘花:二哥送他30萬大洋置家,他轉身先去買了一架鋼琴。從戲曲到西洋音樂,從繪畫到書法。一有時間,他就躲進屋子,沉醉在自己的藝術天地裡。

血氣方剛的年紀,他不是沒有宏志。參加科舉時,他在答卷中針砭時弊,大肆批判八股文的腐朽,自然不被錄用。之後聽說梁啟超、康有為變法,他熱血沸騰,天天讀報。“維新”失敗之際,他一把將報紙撕碎,轉身回屋刻下“南海康梁是吾師”的印章,氣得仰天長嘆。

可以說,無論出身、愛情還是抱負,李叔同在20歲之前,都經歷過些許幻滅。那淡淡的哀愁,已躍然其人生的紙上。

佛號與蓮池大師偈語(1922)

一生中最平淡的歲月

豐子愷說:“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點是認真。一件事不做則已,要做就非做得徹底不可。”這在李叔同留學日本時體現得格外真切。

留學時,為了充分利用時間,在約定之外,李叔同絕不會客。中國話劇奠基人歐陽予倩就曾回憶說:“有一次我跟他約好了早上8點見面,結果晚去了5分鐘,沒想到他開啟窗戶說,我們約好了8點見,你來晚了,我現在沒時間了,改天再約吧。”歐陽予倩知道他的脾氣,只好回家。

在極度的自律中,無論音樂、繪畫、話劇,李叔同都成就斐然。畫一手漂亮油畫,當地日本媒體都贊其“筆致瀟灑”。在日本“新派劇”的影響下,他成立戲劇社團“春柳社”,第一次公演《茶花女》,男扮女相,轟動一時。

李叔同扮演“茶花女”

他還僱日本女子做模特,留給後世一張人體作品《出浴》。在白馬會展中,他的作品到達畫展中最高水準。此外,他還自編音樂雜誌,傳播西方樂理,推廣作曲方法。追求極致的精神,讓他成為了中國許多個“第一”:

主編首本音樂刊物《音樂小雜誌》;

首創中國報紙廣告畫;

最早編著《西方美術史》;

最早創作和倡導中國現代木版畫藝術;

最早介紹西洋樂器;

最早將西方戲劇理論引入中國;

……

尤其是在1911年畢業回國後,他更是為中國的文藝啟蒙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中華民國成立之時,歸國的李叔同被請到上海主編《太平洋報》文藝版。此時他已徹底脫去紈絝習氣,成為一個埋頭於桌案的清心寡慾之人。然而,就在他以為天下即將太平時,革命受挫,國家再一次陷入亂局。不久,李家百萬資產遭受金融震盪,《太平洋報》停刊,李叔同只好受聘任教,成為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師。

誰能想到,當初那個滿目英氣、一身錦衣的公子,竟能身穿素衣、腳踏布鞋,做個極其樸素的老師。不但衣著樸素,教起學生來,李叔同有板有眼,十分嚴肅。難怪豐子愷說他一生只在“認真”二字:每次備課,他要準備幾個小時,為了講課時更高效,他會提前把黑板寫滿。

李叔同自畫像

雖然看上去嚴肅,但李叔同從不對學生髮火。有同學上課愛看雜書,他並不當場批評,只等別的同學都走了,他才說:“這些書還是放在下課看較好。”還有同學來遲了,關門聲太響,他也不惱,下課將同學叫到身邊,一臉嚴肅:“以後切勿吵到別人。”說罷,輕輕鞠上一躬。

李叔同教學生,靠的是美育和德育。有一次,豐子愷與訓育主任發生衝突,主任吃了虧,心裡不服氣,提出上報教育廳,要開除豐子愷。李叔同當即站出來:“豐子愷是個人才,平時也無大過,若能寬恕,全其人格,將來必大有作為。”事情平息後,他把豐子愷叫到房中,捧出一本《人譜》說:“士之致遠者,當先器識而後文藝。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豐子愷搖頭,李叔同說:“想做一個好的文藝家,先要學會如何做一個好人。一個文藝家沒有器量和見識,無論技藝如何精湛,皆不足道。”

另一位學生劉質平,畢業後留學日本,留學經費出了問題,差點在日本自殺。李叔同得知後,決定每月抽出薪水的一部分資助劉質平。彼時,李叔同薪水105元,要照顧天津、上海兩地家人,卻拿出20元給學生。

李叔同還特意寫了封信給劉質平,申明三點:

一、這是饋贈,並非借貸,不必還;

二、不得告訴第三者,家人也不行;

三、資助的期限至劉質平畢業為止。

當時,李叔同已擬定了出家日期,但為了資助學生,他推遲出家時間半年之久,繼續在學校任教,以幫劉質平度過難關。

所以摯友夏丏尊說:“叔同教學,沒有學生不尊敬,他有人格做背景,猶如菩薩有光,學生打心底裡敬畏,就是不提醒,也自會用功。”

任教6年間,李叔同先後開設素描、油畫、水彩、西洋美術史、作曲、寫生,第一個讓學生們畫裸體模特,讓學生們自己創作歌曲,實實在在地做到了以美育人。在他的影響下,出了音樂教育家劉質平,美術教育家吳夢非、李鴻梁,文學家曹聚仁、蔡丐因、黃寄慧,還有畫家豐子愷、潘天壽、沈本千……僅這一份名單,便足以說明李叔同在教育史上的地位。

也正是這個時期,李叔同越來越樸素。年近中年,見過高樓見過樓塌,見過世事紛亂和國勢衰微,他心裡的哀愁已變得有幾分凜冽。

於是乎,在與友人離別之際,他寫下“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不經人世蒼涼,何以至此絕句?

弘一大師拄拐像

救國必須唸佛

李叔同的“真”,是“真”到骨子裡的。

所以即便是做和尚,佛教八萬四千法門,他偏偏選了最苦的律宗。他常言:“僧人必須比俗中人守持更高的道德標準,方能度人。”

弘一法師與學生合影

為了修行,能苦到什麼程度?夏丏尊邀他去家鄉做客,弘一法師開啟鋪蓋卷,用破席鋪在床上,被褥破舊,拿僧衣當枕頭,毛巾又破又黑。夏丏尊說:“我幫你換一條新毛巾。”弘一法師卻說:“還受用著哩,不必換。”吃飯時,他就著白菜蘿蔔吃粗米飯,夏丏尊當即落淚。

大畫家劉海粟也回憶:“他出家苦修律宗,一次來上海,許多發達的舊友招待他住豪華飯店,他都拒絕,情願住在小小的關帝廟裡。我去看他時,他赤腳穿草鞋,房中只有一張板床。我難過得哭了,他卻雙目低垂,臉容肅穆。我求他一張字,他只寫了‘南無阿彌陀佛’……”

生活用品,他縫縫補補地用,始終不捨得扔。別人拿紙請他寫字,寫完後,他會把裁剩下來的碎紙條一併奉還,一丁點都不肯浪費。

有一次,他受青島湛山寺之邀為僧眾開講南山律學。寺廟將四個菜送至他的寮房,他一筷子沒動,別人只好送稍差一點的進去,他仍不吃。第三次,減了兩個菜,還是不吃。最後只好送了一碗和大家一樣的普通飯菜,弘一法師問:“如果寺廟都吃這個我就吃,否則還是請送回去。”

弘一法師行腳途中

自南宋之後,南山律宗就失去了真傳。弘一法師卻不辭勞苦,悉心鑽研南山律和《四分律》,使失傳幾百年的律宗得以再度發揚。

此後半生,他以戒為師,每日兩餐,全部粗茶淡飯,衲衣僧鞋一穿就是十幾年,雲遊外出,只用一張破席裹一條破單被。

遁入空門後,他並非不問世事。1924年,他在豐子愷家中小住,豐子愷提議:“我來作畫,法師配詩,合作一本《護生畫集》,以弘揚佛學和人世間的大仁大愛,如何?”弘一法師欣然答應。當時他六藝俱廢,所寫詩文,都是偈語。

抗戰爆發後,弘一法師雲遊四方,四方宣講“唸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唸佛”。按理說,他閉關時不與外界接觸。廈門第一屆的運動大會邀他寫一首會歌,他覺得國難當頭,理應鼓勵國民強健體魄,又再次破例寫歌。

1942年,在弘揚佛法、渡劫眾生的路上,弘一法師的生命也來到盡頭。圓寂之前,他再三叮囑弟子:“遺體裝龕時,在龕的四隻腳下各墊上一個碗,碗中裝水,以免螞蟻蟲子爬上遺體後在火化時被無辜燒死。”

彌留之際,他對妙蓮法師說:“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裡流淚,這不是留戀人間,或掛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

隨後留下臨終絕筆:

悲欣交集

他這一世傳奇,就此劃上句號。

一個十分像人的人

李叔同一生將文藝園地走遍。無論詩詞、書畫、篆刻、音樂、戲劇,都做到了一流。甚至做和尚,也苦守戒律,成了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拿豐子愷的話說:“凡做人,當初,其本心未始不想做一個十分像人的人,但到後來,為環境、習慣、物慾、妄念等所阻礙,往往不能做得十分像人。其中九分像人、八分像人的,在這世間已很偉大,七分像人、六分像人的,也已值得讚譽;就是五分像人的,在最近的社會里也已經是難得的‘上流人’了。像弘一法師那樣十分像人的人,古往今來,十分少有。”

從少年風流,到棄離紅塵,李叔同一直努力活成這樣一個“十分的人”,一個能不為世俗雜念所動搖的人,只求安放內心。

他這樣活著,常人是追不上。畢竟世間大多數人,都難以超脫現實的引力。但上接豐子愷之言,我們活不成一個十分的人,活不成一個八、九分的人,至少能儘量活得像個人。若是連人也不像,那就活得太草率了。

佛教領袖趙樸初先生評價弘一法師時,曾題詩道:“

深悲早現茶花女,勝願終成苦行僧。無數奇珍供世眼,一輪明月耀天心。

這一輪明月,也當照亮你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