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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 | 用翔實的田野調查,還原真實的手藝人生活——《手藝:漸行漸遠的江南老行當》推出修訂版

《手藝:漸行漸遠的江南老行當(修訂版)》記錄了60多種行將成為歷史的老手藝、老行當,用簡樸的語言描寫了曾經遊走在鄉土中國大地上的老手藝老行當人的酸甜苦辣、生老病死,將正在漸漸消逝的傳統生活方式呈現在我們面前。全書從個人記憶切入,透過大量、紮實的實地訪談、田野調查,重現老手藝的彼時彼景。漫畫家鄧輝華為本書繪製的漫畫插圖,寥寥數筆,生動傳神。此外,修訂版在初版基礎上進行了較大的修飾潤色,每種行當都補充了民謠、民諺等傳統文化的內容,並增加了凝練手藝精髓或點破行當辛酸的竹枝詞。

《手藝:漸行漸遠的江南老行當(修訂版)》

王向陽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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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選讀:

燒茶壺砂罐

一隻烏雞桌上棲,客人來了把頭低。

寒冬臘月拉坯苦,滴水成冰兩手泥。

“賣茶壺哦——賣砂罐哦——”小時候,聽到吆喝聲由遠而近,就看到小商販肩挑一根長扁擔,掛著兩隻肥大的籮筐,裝滿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灰陶。

與細膩光潔的瓷器相比,沒有上釉的灰陶顏色灰黑,粗獷古樸,有茶壺、砂罐、泥壺、箸筒、鹽壺、藥罐、火熜缽和香爐等。農家來了客人,主人隨手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一碗茶水。家鄉有個謎語“婆婆的家裡有隻烏骨雞,客人來了爬在桌頂撒尿”,謎底就是茶壺,顏色灰黑,形狀像“烏骨雞”,茶水從茶壺嘴裡流出,動作像“撒尿”。在食不果腹的年代,人們的最高理想就是吃“銅罐飯,砂罐肉”。銅罐密封,燒出來的飯香氣撲鼻;砂罐受熱均勻,熬出來的肉原汁原味。另外,用藥罐煎藥,藥性穩定,為金屬器皿所不及。

我家的藥罐不常煎藥,倒常煮飯。五歲之前,我跟年過七旬的爺爺奶奶同灶,愛吃用藥罐燉出來的爛飯,俗稱黴黴飯。每次燒飯,奶奶在藥罐裡倒一盞米,加滿清水,蓋上蓋子,放進灶膛,在柴火中燒開,滾水溢位,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等灶膛的明火熄滅,剩餘的炭火煲著藥罐,把裡面的爛飯燜熟。

小商販上門叫賣的灰陶,產自二十里外大許公社茶壺窯村。早在清朝道光年間,一對湖廣(今湖北、湖南)地區的羅姓兄弟來到浦江,定居在巖頭牛軛歪村,以燒灰陶為生。後來,弟弟遷居到大許中埂村,建起茶壺窯,以此為村名。

當初,茶壺窯村的羅姓人家立下規矩,燒灰陶的手藝“只教媳婦不教囡”。後來,朱、於兩姓先後遷入,拜羅姓人家為師,破了老規矩。要學好這門手藝,絕非一日之功,要“三年徒弟,三年半作,三年夥計”。

到了1958年,15歲的羅興滿小學畢業,跟著爹爹學燒灰陶,成為第六代傳人。當時,正好趕上“大躍進”,城鄉處處大辦食堂,急需大批炊具,能蒸半斤、四兩米的蒸飯壺很暢銷,一訂就是五百、一千個。

燒製灰陶,經取土、粉碎、和泥、拉坯、晾乾、燒製等工序。挖泥時,先剔除表層的浮泥,再挖掉中層的隔泥,然後選用底層的黏土,最後將土地恢復原狀,不誤耕種。燒灰陶的黏土比燒磚瓦的黏土要求更高,須色青、質細、柔軟、純淨。和泥時,黏性很強,用腳踩,用木棍打,用手揉;拉坯時,用熟泥在陶輪上拉出各種各樣的泥坯,組成器皿,全靠手感和經驗,“所有生活一手落”,“只會做,不會修”不行,“只會做罐,不會做蓋”也不行。一名熟練的窯工,一天能做百來件泥坯。

整天與黏土打交道,窯工雙手乾燥,面板開裂。不能洗手,只能用破漁網擦手。等破漁網上的泥土乾透,雙手一搓,就掉落了。等全天的生活都做好了,才用清水洗手。

灰陶要會做,更要會燒。茶壺窯村的茶壺窯高兩米六,外圍直徑四米,用大石頭壘就,呈圓柱形,內膛直徑一米五,用磚砌成,呈橢圓形,分上下兩層:上層裝陶,下層燒火。燒一兩個小時的焙火(用微火烘),兩三個小時的小火,七八個小時的中火,三四個小時的大火,一共十三四個小時。看窯中的泥坯從黑色變成紅色,再變成鮮白色,就可閉窯。然後拿洋油火把在茶壺窯外部檢查,如果“轟”的一下燒起來,說明漏氣,得用爛泥糊好,否則燒出來的灰陶就會黃胖。灰陶燒得好,不穿孔、不變形;燒不足,顏色黃胖,質地疏鬆;燒得過頭,歪瓜裂棗,不成樣子。

在科學尚未昌明的年代,窯工燒窯心裡沒底,只有祈求窯神保佑。每年正月燒火之前,都要祭拜窯神。祭品用一塊長條形的刀頭肉,插著一把菜刀,放著兩支筷子,還有一塊豆腐和一盞米。窯工燒紙焚香,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上三拜,嘴裡唸唸有詞:“請窯神保佑我們,泥坯進去,青貨出來。”

在20世紀60年代,燒一窯灰陶有上千件,按大小定價:一根柄茶壺、大菜壺、蛋瓶、箸筒算一件,賣九分錢;火熜缽、小菜壺、蓮子罐、香爐、燈盞頭算半件,賣四分五釐錢;茶壺、大砂罐算一件半,賣一角三分五釐錢。興滿師一年要燒十窯灰陶,一窯價值五六十元錢,毛收入五六百元錢。

寒冬臘月,滴水成冰,鄉人愛用火熜取暖,人手一隻,須臾不離。從八月份開始,茶壺窯村開始燒火熜缽,四分五釐一隻,賣給篾匠。篾匠在火熜缽外編一層細篾,裝上手柄,做成完整的火熜,身價倍增,賣三角錢一隻。

一窯灰陶燒好後,大小搭配,分成五份或者十份,以抓鬮的方式,一次性批發給外村的小商販。小商販來自七里公社七里村、周宅村和大許公社蓮塘五份頭村,他們的足跡遍及全縣各地和鄰近的義烏、諸暨、桐廬、建德、蘭溪等縣。只有到了梅雨天和臘月底,窯工才挑著灰陶上門兜售。

賣灰陶是一門無本生意,不用墊腳。小商販以翻番的價格把灰陶賣完後,再來窯上結賬。1949年前,都是記賬賒銷,等到端午、中秋、春節三個節日,一起結清。有的窮人身無分文,連籮筐也買不起,先向興滿師的爹爹借兩個,挑著灰陶上門兜售,等賣掉了,再來結貨款,置辦兩個籮筐。大多數小商販講誠信、重然諾,也有個別人賣了灰陶,不來結賬。興滿師的爹爹總是寬厚地說:“騙麼騙一點,錢下輩子也要用,子孫後代會好一點。”

別看燒灰陶是烏泥變黃金的行當,但窯工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汗水。在大集體年代,他們白天參加生產隊勞動,晚上燒灰陶,日夜不歇。到了過年之前的十一、十二月,正是銷售旺季,不論落雪落雨,都要燒製。早上起來和泥,天寒地凍,冷得要命,在身邊放一個火爐,燒一壺熱水,實在吃不消,雙手浸在熱水裡暖和一下,再接著幹。到了後半夜,滴水成冰,如果發現茶壺窯漏氣,就用爛泥把漏洞糊好,刺骨冰冷。

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土匪惡霸橫行鄉里,勤勞殷實的茶壺窯村民備受欺負。有一次,興滿師的爹爹接到土匪發來的一張紅帖,勒索一千斤大米。土匪不要實物,大米沉重,不易搬運;也不要鈔票,物價飛漲,紙幣貶值,最後以三捆五盒洋紗替代一千斤大米。

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城鄉到處都在“割資本主義尾巴”。茶壺窯村不是世外桃源,大許公社以窯工早晚燒製灰陶影響白天集體勞動為由,將陶輪等製陶工具沒收了。

改革開放後,茶壺窯村又可以光明正大地燒製灰陶了。可好景不長,老百姓的日子好過了,日用器具講究了,愛買光潔的瓷器,粗糙的灰陶銷路越來越差。到了1987年,興滿師告別傳承了六代的老行當,改行從事搬運吊裝行業。

到了2020年,茶壺窯村只剩下六位老人還能燒灰陶,這門古老的手藝瀕臨失傳。

作者:

王向陽

編輯:蔣楚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