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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導演田曉鵬:這是一部感受型電影,任何代價我都接受

由田曉鵬執導並參與編劇的動畫電影《深海》已於2023年1月22日大年初一在全國上映,從大年初五開始,導演田曉鵬幾乎每天都有一場關於電影《深海》的直播。對於有點“社恐”的田曉鵬來說,這種拋頭露面的形式,有些難為他了。“我知道現在電影(排片)有點難,宣發同事挺不容易的,我特別想去幫助他們”。

《深海》劇照。 女主角參宿是一位有心結的小女孩。

《深海》前後製作了7年,截至1月31日發稿時,上映10天,票房收穫5億元,離收回成本還有一些距離。《深海》故事主要聚焦於一個有心結的小女孩參宿,她以夢境的方式誤入深海,完成了一段獨特的生命之旅。電影之所以在市場上沒有達到預期,很大程度上與導演選擇的題材風格有關。有些觀眾看完之後評價:“華麗的特效,單薄的故事”,但也有一些觀眾覺得“為之震撼”。

田曉鵬坦承,《深海》是一部感受型電影,是非常個人化、很任性的作品,但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他都可以接受。對於觀眾的一些批評聲音,田曉鵬也十分珍惜,他在直面這些問題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很多地方沒有考慮到。比如,他在電影中埋的很多伏筆,原來觀眾在看第一遍的時候,沒有接收到。他也開始反思,之後創作中,是不是要考慮把這些東西用其他形式表現出來。

7年前,田曉鵬執導的《西遊記之大聖歸來》在暑期上映,拿下9。54億元票房,打破了當時中國動畫電影的票房紀錄。他本來可以乘勝追擊,走一條更為穩妥的路,拍一部《西遊記之大聖歸來2》,這種強情節、比較熱鬧的閤家歡動畫在市場上很可能會再創紀錄,但他選擇了一條更為崎嶇的道路,在技術上做創新,將動畫中的二維和三維結合起來,創造了粒子水墨技術。

對於自己團隊開發的技術,田曉鵬十分大方,他樂於將這7年的經驗分享給同行:“一旦這個技術成熟後,本身就不再是很神秘的東西,沒必要把它當作一個壁壘。因為我們自己吃了很多虧,踩了很多坑,我不希望其他人再去踩這些坑,中國動畫同行不存在競爭關係,大家還是一塊去共享,提升自己,去跟國際上競爭,我們要比的其實是美國和日本,而不是我們自己去內耗”。

1月29日,《深海》在北京舉辦了一場媒體看片,映後導演田曉鵬來到現場,與大家進行了一場“毫無保留”的對話。對於電影故事上的單薄,為什麼選擇這個題材,以及目前電影市場上的表現等大家關心的問題,他都做了十分真誠的迴應。

畫面和情緒大於故事?

——這次的《深海》是一個非常個人化、很任性的作品

田曉鵬:

我做《西遊記之大聖歸來》的時候,那是個劇作比較工整的電影,但是之後我自己其實有一個特別大的野心,就是想做一個感受型的電影,甚至可能會犧牲傳統的、工整的劇作,比如沒有設計一些鉤子(主情節激勵事件俗稱“鉤子”),一些強動機,甚至主要角色的情感也不是以線性的、規則的方式建立的。

《深海》破曉如橘版海報。

我一直在問自己喜歡什麼樣的電影,我其實喜歡那種非常感受型或者體驗型的作品,為什麼?有可能是創作者的關係,每次我在做工整劇作的時候,好像總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你看你這塊應該發生什麼了,似乎這塊是不是就應該這樣做?每次這樣的時候,我都覺得它不是我想要的東西,所以我更希望能夠跟著內心的感受來走,所以這次真的可能會犧牲很多劇作上的東西,對觀眾就不太友好。

這次的《深海》是一個非常個人化、很任性的作品。當然,這次的任性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都是接受的,我也算做了一個嘗試,未來到底要怎麼樣我都想到了,我會把這些東西都化成力量,下一個作品可能會平衡得更好。

這次創作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什麼?

——故事結構和水墨粒子技術都很耗時

田曉鵬:

7年時間確實挺長的,但是一開始也沒有想到。憑之前做《西遊記之大聖歸來》的經驗,我覺得可能三四年時間就夠了,但為什麼會有7年,因為它是一個新的嘗試,這是沒法計算的。

比如,做劇本的時候,這個故事結構困擾了我很長時間,我要去講一個令大家能一下就看進去的作品,但這個故事就是一個夢,它有先天的主觀性、混亂性、隨機性。這兩件事我平衡了很久,每當我把前面的戲做得足夠抓人的時候,再跳出來看這個戲就不對,它不像一個人的夢,因為女主角參宿的夢一旦有邏輯,知道要去追求什麼,她的夢就醒了。她的夢其實就是在用自己混亂的意識來逃避現實。關於夢的事情解決了好久,現在上映後,觀眾會有分裂的觀感。

還有就是水墨粒子技術也花了好久時間,因為它確實是我特別想要研究的一種風格,我一直想打破二維和三維的界限,希望把三維這種很成熟的工業體系與二維的隨意性做到有機結合。

片中海精靈的形象可能會引起觀眾不適,在角色設計上是如何考慮的?

——它是負面心結和夢魘的疊加

田曉鵬:

海精靈其實是參宿的心結、夢魘,它原來的名字就叫“夢魘”,來自於媽媽回眸的意向,媽媽回眸時有多個眼睛和頭髮的疊加,就是這個設計的初衷。

《深海》海報。 海精靈角色海報。

它在片中一開始是個小的海精靈,隨著參宿負面情緒的累積,心結越來越大,(它也在不斷變化形態),一開始設計的時候,就考慮它是一個負面的東西。但從技術角度出發,我們目前還沒有辦法把它做到既讓觀眾看到時覺得心裡舒適,又是一個很有(負面)暗示的設計,這真的需要有很強的實現力。

海精靈的頭髮已經不是物理性的毛髮,是盤根錯節的還不能跟眼球“打架”。而且,它還要跟海水互動、身上有自己的黏液,能把它在大銀幕上實現出來,我們真的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其實我們還用了一些辦法,找了一些水斑、水痕、光斑、光暈去遮醜,儘量讓觀眾在感受上能好點,但不得不承認,這(角色的生動呈現)是一個技術問題。

為什麼會在片中關注抑鬱症這個群體?

——我們每個人心裡都可能有抑鬱情緒

《深海》劇照。 參宿在片中得到了關愛後露出久違的笑容。

田曉鵬:

我並不是要特別強烈地說,這部電影表達的(主題)是跟抑鬱症或者原生家庭問題有關的,它其實是源自於我們每個人心裡都可能會有一點(負面的情緒),比如說抑鬱的情緒。有的人包括參宿,可能都沒有到(抑鬱)那個程度。這個故事更多是在講我們內心看世界的角度,還有陌生人的善意這件事情。也許這個世界上有的時候看起來就像是片子裡說的那樣是灰色的,只是你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這個世界充滿了那種點點滴滴的光,有勇氣去面對的時候,你會發現那些新的有光明的東西。

在《深海》的創作過程中,自己會得到治癒嗎?

——會去發現生活中的彩色瞬間來治癒自己

田曉鵬:

其實每天在創作過程當中都會有的,我會不斷地問自己問題,會深陷在參宿的情緒裡,也會問自己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每天上班的意義是什麼?但是我也不斷在鼓舞自己,其實我特別像參宿,我塑造的夢裡面看到的那些粒子,那些光斑彩色的東西,我每天出門的時候就在找這些東西,一開始我是在找素材,想現實中到底有哪些彩色的光影,可以加到片子裡成為參宿的夢,但是隨著我找來找去,它就成了一個治癒我自己的東西,我真的會去發現生活中的彩色瞬間,哪怕是杯子的折射,日出的光暈,我都會去拍這些東西,這也是讓我自己慢慢調劑情緒的一個方法。

《深海》中處處可見流動的色彩光影。

下一部動畫電影是否還會關注現實題材?

——未來的作品還是會講跟當下人內心相關的東西

田曉鵬:

無論電影未來怎麼樣,不管是神話題材、現實題材,還是科幻題材,它都要講跟當下人內心相關的東西,它只是一個載體的區別。我未來的作品還是會跟著內心去做,首先這個東西一定是我自己喜歡的,而且是能打動我的題材,我才會去做。

目前票房成績是否達到了預期?有壓力嗎?

——有壓力,但開發的新技術對中國動畫未來之路有價值

田曉鵬:

老實說,焦慮、壓力肯定是有的,但是我自己做了一個很任性的冒險,就要接受這個結果,這是我選擇的。我們雖然做了7年時間,很漫長,但是我依然覺得,不能簡單用票房來衡量它的結果。比如說,我們在過程中開發的一些新的技術,我自己特別喜歡做的一些嘗試,都是有意義的。

動畫本身就是一個重工業的東西,我們今天的動畫技術,說實話相較好萊塢還是差得非常遠,經常會有人提出這樣的觀點,說好像中國動畫已經不缺技術了。我特別不贊同這個說法,動畫如果沒有技術支撐的話,未來的路走不長。可能對於觀眾來講,他們更多想要看的是劇情,但今天我們的冒險,很多技術上的嘗試,我認為對中國動畫以後要走的路會更有幫助,會有特別棒的導演,他們以後會用這些東西去更好表達他們想要做的故事和主題。等到那天的時候,他們不用再被技術困擾,我們前面走過的路,我自己覺得是有價值的。

如果《深海》重來一次的話,會做一些妥協嗎?

——用冒險去探知底線,會接受觀眾感受

接受

我覺得妥協更多是經驗帶來的,我要做一個冒險的東西,這是很難計算的。很難說把畫面做到一個什麼程度,大家就能接受。既然要做一個冒險的嘗試,它不是一個規範的東西,不是一個以前經驗能夠駕馭的東西,所以我有時候會做很多嘗試,哪怕是非常冒險的,甚至自己心裡也會覺得是不是不要這樣做,但我還是依然想做一個冒險的決定,哪怕失敗了,我會知道這個底線在哪裡,我心裡才會有那個度。

《深海》劇照。

其實這次《深海》公映之後,很多聲音對我來說真的非常有幫助,以前我們團隊內部再怎麼開會討論,因為大家都看過很多遍電影,當他們看第二遍第三遍的時候,以前的問題就會自然而然地去接受,但是對於觀眾來說不是的,第一遍的感受是我很少能接收到的。這一次對我來說是一個特別大的經驗,為了這次極致的冒險所付出的代價我也是接受的。

田曉鵬:

國內動畫工業,有哪些環節是比較欠缺的?

——缺開發人才,技術開發底子有點薄弱

我覺得最欠缺的是開發人才,像動畫師、合成師、燈光師、特效師,其實有很多,但是,底層(技術)開發的問題就有點薄弱。

我為什麼要把《深海》中的水做得很真實?可能有的觀眾不理解,覺得水有那麼重要嗎?差不多就行了。我是為了讓觀眾能感受到參宿泡在海水中的那種殘酷感。參宿和南河在海水中漂泊幾天後,那種時間的流逝,身上被太陽炙烤的感覺,都是為了讓觀眾能更有沉浸的體驗。真人電影很容易有沉浸感,觀眾可以透過人物細微的表情感受到人物的真實存在,但動畫不行,動畫的每一步都是設計的,沒那麼有生命感。

《深海》的水中效果很真實。

為了這種生命感和真實感,我們開發了太長時間。如果我們底子很厚的話,跟工程師或動畫師說,想要一個真實的小女孩趴在水中的效果,他能馬上給到我,我就不用在這操心了,只要去想我的故事表演怎麼做就好了,我就能像拍真人電影一樣去控制動畫角色。能達到這一步,以後的動畫導演會非常幸福,只需要考慮劇本本身的問題,但今天這些(技術方面的)東西是不可迴避的,它就是沒有。

田曉鵬:

和美國、日本動畫相比,國內動畫的差距在哪?

——我們用身體和時間去和國外拼技術差距

技術差距是不能迴避的,它是真的存在的。觀眾看到有些國產動畫呈現出來的時候,感覺和國外差不多,但那是團隊拿身體拼出來的。

《深海》湧動如藍版海報。

之前我去迪士尼參觀的時候,發現一個動畫導演可能有20多個分鏡師陪著他來做整個動畫的分鏡,但是國內這樣的人才現在還很少,一部動畫電影有3-4個分鏡師已經了不得了。如果你想做一個很好看的毛髮、海洋效果,在國外有很多開發人員,甚至他們可以為動畫寫一個軟體,但是國內更多的是應用層面,出來的效果雖然差不了太多,但背後卻是團隊成員熬了無數夜,花了好多年,用身體拼出來的。

我不希望以後是這樣一個狀態,《深海》這次其實在用另闢蹊徑的方法,比如片子前面畫面比較滿,很花哨,甚至有一些光斑光影,有些東西的疊加,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我們底層的那些基本技術達不到要求。如果沒有這些東西的話,大家就會看到一些瑕疵,普通觀眾都可以看到問題。如果皮克斯做這樣的東西,他們就可以做到沒有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你就看角色的表演、細膩的質感,就已經非常打動你了,但是我們不行。所以我們是在用一種另闢蹊徑的辦法解決這些感受上的東西。未來我希望越來越能追上與國外的差距,等到那天的時候,我們才能真的放下這些所謂的笨辦法,踏踏實實地去講一個故事,踏踏實實地去做一個視覺風格。

新京報記者 滕朝

編輯 黃嘉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