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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大雪:林沖,《紅樓夢》和總是驚心動魄的下雪天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今日大雪

,真正的寒冬已經來臨。

這是冬天的第三個節氣,過去的一週內,南方已經降下今冬的第一場雪,而北方天地間凌冽充塞,雪還遲遲沒有落下。

大雪三候為:一候鶡鴠不鳴;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出。

鶡鴠是一種“夜鳴求旦之鳥”,夏月毛盛,到冬日毛羽盡落,瑟瑟發抖,《本草綱目》中,稱其為“寒號鳥”,大雪初候,耐寒的鶡鴠為陰寒所迫,也不再鳴叫;陰氣盛極而衰,陽氣已有所萌動,老虎受此感召,開始有求偶行為;“荔”為馬蘭草,大雪第三候,它將感受著微陽而抽出新芽。

△ 南宋 馬遠 《雪景》

蕭索的冰雪世界

大雪之後,中國廣袤的北方將正式進入一派蕭索的冰雪世界,冰與雪,也成為這個節氣絕對的主題。

乾隆帝在御製詩《冰》中寫:

“廣廈無煩暑,精盤貯碎冰;涼逾箑脯扇,色似玉壺凝”

;今年播出的影視劇《夢華錄》中,趙盼兒的“半遮面”茶坊在炎炎夏日供應爽口的冰飲,這份獨屬於夏日的歡樂要仰賴寒冬裡的籌謀。

△ 《夢華錄》劇照 冬季採的冰被用作夏季冰鎮果蔬

《周禮》記載:“凌人掌冰,正歲,十有二月,令斬冰,三其凌”,大雪節氣前後,正是採冰的時節。

天然的冰塊採集自深山溪谷或專門開鑿的深井中,如唐朝李胄《冰井賦》中所描寫的:“徒遠自窮谷,而納於凌陰。其道有恆,其跡無固。”採冰人於酷寒的時節跋涉而去,艱辛異常。韋應物《夏冰歌》也捕捉到這份艱難:“當念闌干鑿者苦,臘月深井汗如雨。”

△ 民國時期照片 採冰人

對於冰塊需求量格外大的宮廷院囿,則就近製冰。故宮,就會在護城河、北海及御河等處透過“涮河”“蓄水”“採冰”等過程獲得明淨堅厚的冰塊,並整齊地堆垛在故宮的幾處冰窖中。清人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雲:

“冬至三九則冰堅,於庭內鑿之,聲如磬石,曰打冰。”

或許對於那些生活在皇城中的人,觀看採冰,聽著“聲如磐石”的採冰聲,也是一種獨屬於冬天的樂趣。

△在故宮冰窖舊址基礎上開闢而成的冰窖餐。故宮冰窖規模較大,可儲冰5000餘塊

故宮與冰還有更多的故事,滿清皇室每年初冬都要從各地挑選上千名“善走冰”的能手入宮訓練,於最酷寒的時節在太液池上表演。

乾隆年間宮廷畫家張為邦、姚文翰的《冰嬉圖》,就是根據當時宮廷冰上表演的盛況而繪製的。我們在影視劇

《甄嬛傳》

中已經從

安陵容的冰嬉舞

中對這項運動略有了解,但從《冰嬉圖》中可知,清朝的冰嬉包含更多、更復雜的動作:有花樣滑冰的金雞獨立、哪吒鬧海、雙飛燕、千斤墜等;有雜技滑冰的爬竿、翻槓子、飛叉、耍刀、使棒、弄幡以及軍訓性質的溜冰射箭等動作。

△ 《冰嬉圖》區域性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冬奧會中,各國運動員及隨隊官員所居住的冬奧村,在設計時也融入了《冰嬉圖》中的元素,其園林設計的圖案就依循《冰嬉圖》中的滑冰軌跡。

△ 冬奧村 俯瞰

冰雪的樂趣也不為任何人獨享,楊萬里的一首《稚子弄冰》寫:

稚子金盆脫曉冰,彩絲穿取當銀鉦。

敲成玉磬穿林響,忽作玻璃碎地聲。

描述小孩們很開心地將盆裡凍成塊的冰穿上線,當成樂器敲擊玩耍,這是一幅孩童們冬日活動的靈動畫卷。

△ 清代 《十二月月令圖冊》區域性

撒鹽與柳絮的一段公案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對於大雪的解釋為

:“大雪,十一月節,至此而雪盛也。”

古今對於雪的種種描寫中,我們對於以下的幾個故事最為熟悉,其一就是《世說新語》中記載的一場看似平靜、但也有些洶湧暗流的家庭聚會:

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

撒鹽空中差可擬

。”兄女曰:“

未若柳絮因風起

。”公大笑樂。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

謝安的侄女謝道韞以柳絮擬雪,其優美蘊藉為後人所賞識,“詠絮之才”甚至成為對富有才華的女子的美稱。而謝安的侄子謝朗“撒鹽空中”的比喻卻被認為太過笨拙淺白,故而只能貽笑大方。

有趣的是,王維在《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中寫:

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顏。

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

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閒。

借問袁安舍,翛然尚閉關。

其中,頸聯中的“灑空”一詞,即化用的“撒鹽空中差可擬”的典故,且化用得更為開闊、宏達,乃至於清代王士禛在他的著名詩論《漁洋詩話》中讚許這一聯為古今雪詩中最佳者。而實際上,因說出“撒鹽”的比喻而被嘲笑粗陋的謝朗,也並非等閒之輩,《宋書》中,稱其:“朗善言玄理,文義豔發”。

“撒鹽”的比喻究竟好不好,還是要回到公元357年謝家詠雪的那個場景中,如果當時雪溼而重、近乎冰晶,或者細而密,類似於霰雪,“撒鹽”之喻,反而更有力度,更貼切。

△ 清代 《十二月月令圖冊》區域性

另外,古典文學中極為講究意境,其所寫作的風景,往往濡染著濃重的情感狀態與現實背景,撒鹽之喻,也自然地讓人想到《水滸傳》中那句著名的“雪下得正緊”。

《水滸傳》中,林沖的世界似乎總是在下雪,書中有如下的描述:

“正是嚴冬天氣,彤雲密佈,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

“(林沖)雪地裡踏著碎瓊亂玉,迤邐揹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

“(林沖)便出籬笆門,仍舊迎著朔風回來。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緊了。”

金聖嘆對《水滸傳》中幾處寫雪的文字皆批註:“寫雪妙絕”;魯迅也稱:“在江浙,倘要說出‘大雪紛飛’的意思來,……大抵用‘兇’,‘猛’或‘厲害’,來形容這下雪的樣子。倘要‘對證古本’,

《水滸傳》裡的一句‘那雪正下得緊’,就是接近現代的大眾語的說法,比‘大雪紛飛’多兩個字,但那‘神韻’卻好得遠了

。”

以“緊”寫雪,極貼切地寫出了林沖在奸人隻手遮天的時代感受到的痛苦,雪出現的“風雪山神廟”一章,寫林沖被暗害,雪在這裡不是文人雅士們欣賞的客體,而是極為兇險的、是危機時刻在迫近的暗示與象徵。

△ 98版水滸傳劇照

總是驚心動魄的大雪天

以“緊”寫雪,不是直到今天才被激賞。

《紅樓夢》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中,不識字的鳳姐也非常難得地加入詩歌創作:

鳳姐想了半日,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我只有一句粗話,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鳳姐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風。……昨晚聽見一夜的北風,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風緊’,可使得?”眾人聽了,都相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後人。”

《紅樓夢》沒有明確迴應鳳姐的“一夜北風緊”的靈感是否是向《水滸傳》借了光,但讓鳳姐說出“緊”實在是恰到好處。古代社會各階層之間有厚障壁,典雅的詩文一直是文人階層的專享,一向曲高和寡。所以元稹、白居易的:“稹與太原白居易友善,工為詩,善狀詠風態、物色,當時言讀者稱元白焉,自衣冠士子至下層百姓,悉傳諷之”、柳永的“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會成為難得一見的個案,值得特別記錄。不識字的家庭婦女鳳姐所能理解的,大抵也只有白話小說裡的這種傳神而俚俗的文辭。

△ 明 謝時臣 《峨眉雪圖》區域性

大雪日,蕭瑟、淒涼、乃至暴虐,古代人需要時刻準備應對“

白災

”,而“下”在古典小說中的雪,也同樣總是驚心動魄。

《紅樓夢》最終的結局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一場又一場的雪似乎在一點點促成這樣的終局:平兒的蝦鬚鐲和寶玉的通靈寶玉都曾丟失在厚厚的雪中,引起風波;來到大觀園這個烏托邦中的劉姥姥和黑山村的烏莊頭都曾說到外面的境況:“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暴雪加上冰雹,導致賈府田莊受災減產,已露衰敗之相;薛寶釵和林黛玉的判詞都是關於雪的:“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二人最終都不是好結局。

△ 劉姥姥 《紅樓夢》劇照

《三國演義》中的雪也下在極為關鍵處,著名的“三顧茅廬”的橋段中,劉備第二次去拜訪諸葛亮未果,書中寫:

玄德聞言,辭別承彥,上馬而歸。正值風雪又大,回望臥龍岡,悒怏不已。後人有詩單道玄德風雪訪孔明。詩曰:“一天風雪訪賢良,不遇空回意感傷。凍合溪橋山石滑,寒侵鞍馬路途長。

當頭片片梨花落,撲面紛紛柳絮狂

。回首停鞭遙望處,

爛銀堆滿臥龍岡

。”

頸聯同樣化用“柳絮”典,但末句“爛銀堆滿臥龍岡”,用“爛銀”喻雪,更為新奇,極有骨力。

△ 明代 戴進 《三顧茅廬圖》

雪月交輝 流民苦寒

清末文學家劉鶚創作的《老殘遊記》中,整部書大部分的背景都是冬天,老殘遊蕩於城市中,看著冬天殘破的市鎮和村落,也為凋敝的民生而感慨,書中寫道:“老殘對著雪月交輝的景緻,想起謝靈運的詩‘

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

’兩句。若非經歷北方苦寒景象,那裡知道‘北風勁且哀’的個‘哀’字下得好呢?”

如果很難理解《老殘遊記》中民生多艱,可以從明代畫家周臣存世的兩卷《流民圖》中直觀感受。

今藏於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中的一卷《流民圖》繪有十二個人物,極為怪誕。他們形態各異,穿著破爛不堪,或身背鑼鼓,或手牽小動物,畫家所表現的是當時東南百姓受災後乞討、賣藝求生的真實境況。

畫中所繪的耍猴、耍蛇、耍松鼠人,本身的形象充滿了缺陷,神態愁苦。

△ 周臣《流民圖》區域性

《流民圖》中,一位牽羊的盲瘤女尤為引人關注。她患有甲狀腺腫瘤,古人稱這種病為“項下癭”,女性發病率較高,瘤可以長得非常大,導致人的外形極為怪異,所以一些志怪類的作品多就這一點進行發揮,比如《續玄怪錄》中寫:“安康伶人刁俊朝,其妻巴嫗,項癭者。初微若雞卵,漸巨如三四升缶盎。積五年,大如數斛之鼎,重不能行”。

這位盲女,腫瘤巨大、骨瘦如柴、腿腫脹,懷抱嬰兒,牽一羊引路,極悽愴可憐。

△ 周臣《流民圖》區域性

自宋代起,年末寒冬裡,城市中的乞丐會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扮成鍾馗等形象沿門乞討。周臣的另一卷流落到檀香山美術館的《流民圖》中也表現了扮成鍾馗的流民形象。

△ 周臣《流民圖》區域性

關於鍾馗的形象,另有一件元代畫家龔開的《中山出遊圖》,描寫鍾馗和小妹出遊的隊伍,也是中國畫中少有的怪誕之作。畫中,鍾馗兄妹皆乘輿,四鬼肩輿急行。侍從諸鬼挑衣包,挾卷席,揹簍筐,負特大葫蘆,都是骨瘦伶仃、快步緊跟,竟讓人對其生出一些憐憫。

△ 龔開《中山出遊圖》區域性

李漁在《閒情偶寄》中認為,

要想體會事物的萬般妙境,需要先將自己置身於其中,將一切苦楚與喜悅從頭經歷一番

,方能領會其中微妙的、閃爍著的精神與意趣

,他寫:

冬天行樂,必須設身處地,幻為路上行人,備受風雪之苦,然後回想在家,則無論寒燠晦明,皆有勝人百倍之樂矣

。嘗有畫雪景山水,人持破傘,或策蹇驢,獨行古道之中,經過懸崖之下,石作猙獰之狀,人有顛蹶之形者。此等險畫,隆冬之月,正宜懸掛中堂。主人對之,即是御風障雪之屏,暖胃和衷之藥。

“大雪江南見未曾,今年方始是嚴凝。”大雪日,真正走入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