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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穿越時代動盪,歷盡個人悲劇,依舊慈心不改,這就是我的娘孃

「來源: |二湘的十一維空間 ID:erxiang11d」

《活著》劇照 圖源網路

娘孃

文/周平

空間新書推薦《流俗地》獲獎名單:川美眉,疏影,三少爺的劍,紫荊齋主人。

每一棵小草都有它的來路與去處,可誰在乎呀?

所以看到有人在整整三十五年之後,為一個絕少提及的人捶胸頓足地哀嚎,我嚇住了。

哭的人是我的母親。她為之哀働的人是我的外婆,母親的母親。

終其一生,母親都是一個內斂的人,一個守規矩的人。當年她和父親決定把外婆送回鄉下表叔家時,坦然得很,覺得做了一件對的事情(用時髦的話來說,那叫政治正確),儘管她是外婆唯一的孩子,儘管鄉下倆光棍表叔頂著地主狗崽子的身份,自己的日子過得已經夠糟心。

外婆是如何度過以後的七年,成了一家人諱莫如深的話題。事實上,我們的確也不得而知。送走外婆後,父母很少去鄉下看她,除了每月給表叔一點生活費用,外婆似乎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至少我們以為是那樣。零零碎碎的印象是一個鄉下的親戚曾說,外婆真是個愛乾淨的人,都那樣了,還拖著身子去池塘邊(老家叫堰塘)洗衣服。

再後來就是她去世時,有親戚將她珍愛的皮鞋拿走(因為這雙鞋是她親愛的外孫女穿過的)。不過對外婆來說,那已經不再是事兒。這位親戚是趕來送她最後一程的人。那年頭,這份情誼比天大。

外婆走的前幾天,父母雙雙趕去鄉下陪了她三天,假期一到他們就得返城。彌留之際的外婆嘴裡一直唸叨:“咋還不落氣,咋還不落氣,咋還不……”。

外婆在父母走後三天離開了人世。

外婆回鄉時我才十歲。誰能想到呢,在她去世後的幾十年裡,不斷來到我夢裡的竟然就是這個有著三寸金蓮、身軀佝僂、其貌不揚的瘦小女人;這個整個冬季不服用氨茶鹼就上氣不接下氣,無法躺著睡覺的女人;這個一輩子吃素,卻屏住厭惡為孩子們殺魚宰兔、烹飪美食的女人(家裡經典菜餚統稱就叫“娘孃做的菜”);這個為一大家子縫製四季衣衫,恨不得用細密的針腳把補丁都做成藝術品,讓我們在艱苦年代也能穿出體面的女人;這個勤儉克己、溫柔善良,讓人心裡疼得慌,嘴裡卻嫌棄著的女人就是我的外婆,我的娘孃。

幼小如我就知道嫌棄娘孃。她不好看,至少我看來是那樣。最討厭家裡人說我長得像娘孃,因為我也面黃肌瘦,還老不長個兒。我媽常叫我黃毛丫頭,說我臉小得就二指寬。不想長得像娘孃倒不是因為她不好看,我就是過不了這個坎兒。“地主”倆字太刺耳了,讓人從心底感到恥辱,想逃得遠遠的,哪怕我還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兒。

我媽曾說,娘孃這頂地主帽子來得冤。

娘孃孃家姓魏,雖說在當地算是大戶人家,卻把錢財看得淡泊,將唯一的女兒嫁給了鄧姓的窮教書先生。鄧先生名若甫,與他大舅哥是同學(同窗三友中的另一位主則是我未來的爺爺周希禹,那是後話)。大舅哥將唯一的妹妹介紹給兄弟時拍著胸脯說,“妹子放心哈,大哥永遠都會管你的。”這句承諾擲地有聲,但誰能知道,那竟成了娘孃晚年不幸的根源。

姓鄧名若甫的外公對我們來說就是個符號。連他的名字也是我哥姐十多年前去老家為外公娘孃遷墳合葬,雕刻墓碑時才問出來。這會兒說起遷墳那事,我姐雙眼還閃閃發光。“你不知道呃,那墳頭可是了不得,寬寬大大,石頭砌得嚴絲合縫的。算起來有七八十年了吧?裡面竟乾乾的,一滴水也沒有!”“真的是一滴也沒有哦!”,她強調道。“還有那脛骨!哇,比普通人的手腳長好多!”除此以外我們只知道,娘孃的名字“清君”二字是過門後外公給取的。也是外公在兩三年內,把娘孃從一個大字不識的小女人培養成了識文斷字、會讀書看報的新女性。娘孃聰慧,外公賢良,夫妻恩愛可想而知。

可惜,脛骨長於普通人的外公卻短命得很。當教書先生畢竟不能體面地養家餬口。而此時已在成都買了豪宅,在鄉下有著良田百畝,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大舅哥看不得唯一的妹子過窮日子,於是把妹夫帶到成都府做自己的生意夥伴。娘孃則留在老家養育他們唯一的孩子,我的母親。母親長得文靜清秀,外公取的名字卻厚重,叫志偉。

時年二十五、六的娘孃在老家等來的卻是夫君逝去的噩耗。十六人抬的楠木棺材從成都府一路抬到三百里外的老家。外公得的是傷寒,大舅公盡其人事也沒能挽回他的生命。外公去世時年僅三十。大舅公沒忘記自己的諾言,親手辦完外公的喪事後,一乘轎子把娘孃母女接到了成都府的大宅子。母親那年七歲。

舅公把這個侄女看得精貴,比對自己的孩子更多了一份憐惜。舅公的女兒大了還調侃說,自己才是後孃生的。她少不更事時,人後欺負過小妹。她媽知道後,拿著笤帚攆著她滿院跑,此後她再不敢放肆。久而久之,兩人竟處得勝過親姐妹。這裡自然有母親的乖巧懂事,更與娘孃的勤勞善良、凡事懂得分寸分不開。

娘孃最終什麼時候離開成都回到老家已不得而知,但依稀記得媽媽是在老家上的初中。為娘孃母女之後的生計打算,大舅公為一無所有的妹子買下三十畝土地出租。這份兄妹情誼天地可鑑。誰能想到若干年後,這三十畝土地竟會為娘孃帶來洗刷不去的恥辱和厄運啊。

娘孃性情溫和,一生吃齋唸佛,對佃戶很是寬厚。別說欺詐壓迫,一年到頭也沒見她去催過租。聽說土改時有佃戶向娘孃通風報信,容她連夜拖家帶口逃去城裡,免去了遭受被人打罵唾棄、遊街示眾之苦。如若不然,那麼要強要臉面的娘孃多半活不下來。其實娘孃家當時的收入,也就夠供孩子們上學和一家粗茶淡飯的日子。

娘孃心氣高,比起女兒的學業來,天大的事也不算事兒。也算她命好,我母親天生就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年年考試都能拿下學校前三名,這樣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免去學費。初中畢業後,我媽以全省前十名的成績,考上四川最負盛名的省女中,獨自住回了成都舅公家的大宅子。高中畢業,母親又以優異的成績考上時年蔣介石任校長的中央大學,和我父親成了同窗。

《活著》劇照 圖源網路

娘孃有過兒子。

娘孃母女從成都回到老家。孤兒寡母在家族中難立門戶,族裡有意要為娘孃立嗣,幾房孩子隨她挑。於是娘孃有了一個兒子,母親有了一個弟弟,娘孃為他取名志高。舅舅過繼給娘孃時還是個奶娃。

有母親和姐姐的寵愛,志高舅舅從小就活潑開朗,繪畫歌舞多才多藝。雖然天資不如我媽,但也讀到中專畢業,那個年代好歹也算個知識分子。跟隨姐姐姐夫從萬縣回到內江後,舅舅受聘於一個初級中學任數學兼美術老師。曾是舅舅女友的郭阿姨回憶說,志高舅舅人長得很精神。活力四射的他很受學生們的喜愛。郭阿姨的數學功底比舅舅紮實,常常來家給舅舅補課。一來二往,兩人成了情侶。娘孃高興啊,還沒結婚,就和郭阿姨處成了親孃倆。她倆的親密關係之後從沒改變。郭阿姨的女兒後來也順理成章成了我們的小妹,直到現在還是親人。

那天,舅舅沒有像往常一樣下班回家。舅舅帶學生們游泳,一個學生不慎落入深水,舅舅為救人,被湍急的河水帶走了。

出事當晚及第二天,我媽挺著懷孕九個月的大肚子,攙扶著小腳的娘孃,沿沱江河跑了幾十公里,一路跑一路哭喊,聲嘶力竭……

娘孃在沱江河邊不吃不喝,坐了三天三夜。

志高舅舅去世時,年僅二十一歲。

那些年我年幼無知,恨不得躲“地主”遠遠的,但愛恨情仇誰能說得清,何況有些東西先天就融入了你的血液。

我5歲那年發生的一件事令我耿耿於懷了一輩子。

困難時期的孩子沒有童年,那年頭縈繞在大人孩子腦子裡多半是同一件事,如何能吃頓飽飯。現在的人聽來也許就是天方夜譚,但在那時,這個問題無異於生與死的哲學命題。孩子們心目中最接近真理的職業不是是科學家,更不是文學家,而是廚師。公平正義的方式也變得異常簡單:國家配給的口糧是多少,你就得到多少,無論大人小孩,無論家人外人,都一樣。

就連我這個5歲的孩子也每天拎著搪瓷碗,自己拿著飯票去食堂打飯。可憐我那些上小學和中學的哥姐們,他們的配給和我差不多吧,真不知道是如何熬過來的。而且份額是份額,最終你能得到多少還得看食堂師傅的良心。

聽大人們說,大我三歲的小哥哥有一次站在我家門外高高的石梯上,對著食堂大門歇斯底里大叫:“貪汙份子!貪汙份子!”哎!翻看以前的老照片,小小年紀的他,臉上已經出現浮腫,而讀師範學校的大哥更是腫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我爸也因為腫病進了醫院。多少年後我媽還百思不解,“怎麼那些年除了煮得豬草味兒的牛皮菜,地裡就長不出別的蔬菜來?”肉就更別說了,菜裡放了一滴油也能聞出香味來。

那天,5歲的我照舊拿著搪瓷碗去食堂打飯:一兩米的稀粥,就是那種人們調侃說可以對鏡梳妝的稀粥。還沒走出食堂,粥就喝完了。我一邊舔著碗一邊往家走。

娘孃一個人在家。

“吃飯了嗎?”她問我。

“沒有呢,”鬼使神差我回答道。

娘孃二話沒說,從屋裡拿出她的搪瓷碗遞給我說:“給,吃了吧。”

我被自己的彌天大謊嚇呆了,醒悟過來為時已晚,小心臟堵得快要窒息,但伸出的手已經收不回來。我接過娘孃遞來的飯碗,背過身去,眼淚噼裡啪啦掉進碗裡,哽咽著把那碗粥喝了下去。

五歲的記憶早已模糊,這件事卻在我心裡藏了一輩子。什麼時候想起來都覺得羞愧難當。娘孃可以把口糧省給我吃,肯定也省給其他孩子吃。本來就體弱多病的她,那時也浮腫得很厲害。

娘孃疼愛所有的孩子,但她的心頭肉還是我大哥。

文革開始時,娘孃已經被送去鄉下兩年之久。身為副市長的父親那會已經被“打倒”,中學教書的母親也因為“臭知識分子”的身份變得更加唯唯諾諾、謹小慎微。大哥那會已經上了大學,儼然是全家人的驕傲。在我們面前從來就不苟言笑的父親,唯有和大哥在一起才像個慈父。

大哥上學的重慶那會就是“文攻武衛”的血腥戰場。可怕的運動風暴像給人們打了雞血,人性中最殘忍最愚昧的瘋狂被激發出來。就連文弱書生也拿起武器,對準了昔日的同窗。不長眼的子彈滿天飛舞。

十多年後我去重慶上大學,市中心解放碑和磁器口的樓房上還四處可見當年武鬥留下的槍眼。父母擔心大哥的安全,讓他回家避難。大哥決定出逃時,學校已經被反對派包圍。大哥和他的一群“戰友”,連夜翻牆逃回了老家。大哥回來時不是一個人,而是帶來一幫子難兄難弟。

那時我還小,只記得他們七八個人常聚在我家閣樓上高談闊論,大聲歡笑,熱鬧得很。父母好吃好喝款待著這群孩子,沒有過半點怨言。

娘孃病重,託人帶信說想大哥了。

也不知我媽是怎麼說服大哥的,他同意去鄉下看娘孃。

娘孃得知大哥要去看她,欣喜若狂,盡其所有,準備迎接她的寶貝大外孫。從知道大哥要去那天起,她就拖著病病歪歪的身子,端著小板凳,整天坐在門口巴巴地等候。

大哥帶回的同學中有他的女友。女友腳崴了,大哥沒去鄉下。

多年之後,我媽對此事還耿耿於懷。

娘孃和我奶奶在同一屋簷下生活了幾十年。

奶奶高大粗壯,說話也高聲大氣,人很勤勞,幹粗活是一把好手。雖然她大字不識一個,但一點不自卑,爭氣的兒子讓她賺足了臉面。天生愛熱鬧的奶奶,鄰居街坊自來熟,三句話一過,沒誰不知道她的兒子就是某某某。兩個老人同在一個屋簷下能各司其職、和平相處,也是難得。

父親對娘孃素來敬重,所以沒見兩親家紅過臉,拌過嘴。但奶奶說話的底氣和氣場顯然比娘孃大許多。睡在外屋大床的奶奶和睡在裡屋小床的娘孃之間隔著一道薄薄的牆板,就像人心隔肚皮,兩顆心也許從來沒有真正貼近過。

娘孃被遣送回鄉後,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時不時會有親戚進城來我家替娘孃取一些藥品啥的。儘管表叔們對娘孃已經盡心,但娘孃病得實在太重時,兄弟倆也害怕,無奈之下請人將她送進城來。一天放學回家,聽院裡人說娘孃被送回來,但擔架沒進門又被送走了。隔壁王家的保姆悄悄告訴我們,是奶奶去居委會報告說,“那個地主婆又來了!”奶奶單純,好個表現,可那是文革啊。其結果可想而知。自此,娘孃再沒有回過城裡的家。

三十五年後的那天,我媽為娘孃嚎啕大哭時我們才知道。當年娘孃被遣送回鄉,竟是她主動提出的。

《活著》劇照 圖源網路

當年的“四清”運動的確將一些所謂的“地富反壞右”從城裡驅逐到了鄉下。但娘孃的地主帽子很多年前就已經摘掉,本不屬於被清理的範圍。娘孃有每天讀報的習慣,那年頭,關於那場政治運動的報道滿天飛。政治運動風雲突變,誰也不知道哪天厄運就降到自己的頭上。娘孃每天讀到這樣的訊息,想必心中一定焦慮萬分。她冒不起這個險。無論如何不能拖累女兒女婿。

別看她身材嬌小,沉默寡言,但她的堅韌和決斷曾幫助她熬過人生中的各種的苦難。前些天和九十多歲的郭阿姨通電話時她還說,娘孃很要強,骨子裡有股傲氣,那種打不垮的傲氣。

娘孃深知這次的決定對她意味著什麼。她不怕過窮日子、苦日子,但一想到要與女兒一家生離死別卻讓她肝腸寸斷。那是她一生中做出的最艱難最痛苦的抉擇。她知道,以後的日子每一天對自己都將是折磨。但與女兒女婿可能遭遇的厄運相比,她覺得自己得走。

母親一邊嚎哭一邊訴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娘孃送回鄉下。千不該萬不該,沒有逼著大哥去鄉下看她。千不該萬不該,沒有陪她到最後……

時隔幾十年,我也第一次向我姐“坦白”了我當年的謊言。一顆五歲孩子的羞愧之心,在人生的最後階段找到了它的安放之處。

~the end~

“二湘空間”影片號開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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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周平 女,上海大學外語學院退休教師。BA,西南師範學院(現西南大學);MA,英國謝菲爾德大學;PhD英國雷丁大學。退休前任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院長,曾在《外國文學評論》、《外國文學》、《國外文學》等重要刊物上發表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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