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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有鬆弛,“鬆弛感”是無法成形的

要說“鬆弛感”,白玲似乎不是一個典型的形象。在《星加坡故事》這則收入劉以鬯南洋故事集《椰風蕉雨》的中篇小說中,“我”邂逅了歌臺佳麗白玲,並參與了她戲劇化的命運。整體上,白玲被賦予了歌伶典型的跌宕命運,遇見“我”時風光正好,與“我”分手後低靡徘徊,表面玩世不恭,內心純潔掙扎。她敢愛,也甘於犧牲自我以成全所愛之人,為了保護“我”免遭因為與她相愛而受的威脅,不惜悔了“我們”之間的婚約。讓我逐漸忘了她過上新的生活,自己則潦草地結束了一生。直到收到她留下的遺書,“我”才知曉其中緣由和曲折。

然而,在此提及白玲,是基於作者捕捉到的她的某個狀態。一次白玲在家中向“我”邀酒,一面談論起男女在情感中的博弈。劉以鬯寫道:白玲的談吐使我產生了無法描摹的驚訝,她的精闢的見解證明她是清醒的,她的突如其來的大膽則又彷彿帶著幾分醉意。這個介於清醒與醉意之間的時刻,綻放了這個女人鬆弛的魅力。或者說,此時的白玲,兼具清醒時的內在堅定與醉酒時的不受約束,生動詮釋了“鬆弛感”。再回頭看這個人物,儘管在臺上光芒四射,在“我”面前,卻從一開始,便既如孩童般直率又如孩童般堅持。“我”問她,僱車去吃風好不好,“不好” “因為不願意別人聽到我們的談話”,那麼吃宵夜好不好,“不好” “因為不願意去聽別人的談話”。最後選定“情調最好的一座花園”,她修正說,是“調情最好的一座花園”。小說雖然被籠罩在南洋潮溼黏稠的氣氛中,人們也傾向將王家衛的影像風格作為劉以鬯意識流小說的視覺表現,前半段兩人相識、互相試探的情節,倒因為白玲坦誠利落的對答,透出幾分俏皮的明媚。僅有鬆弛,鬆弛感是無法成形的。白玲也有一股凝神屏息般的內在力量,始終清晰的自我認知。這股力量控制下的慵懶迷離,展現出的才是風情。也是同一種張弛,主導了兩人關係的方向,牽引著她過不偏離自己決心的人生。

儘管,在生活的重重焦慮中討論“鬆弛感”看上去充滿挑戰,但如果,鬆弛感不只是另一種穿搭、妝容的外在風格,也不是待人處事的新型教條,如果松弛感是由內向外擴張的某種力量,那麼,養成鬆弛感的核心,就可視為一種必須,甚至是迫切的。江鵝在《俗女養成記》裡說,“不光用別人的眼睛看自己,就會有選項。”選項,就是這個。選項越多,就越不至於受困。鬆弛,就是不受困的感覺。

江鵝是透過比較不同人家的媳婦總結出選項理論的。街坊上滿仔的媳婦用力學捏菜包,滿仔氣她這都不會,丟下一句“路上全是人,不會去看嗎?”就去睡了,醒來發現菜包全都捏成了有手有腳的小人。阿嬤把它拿作笑話講給媽媽聽,媽媽也笑,江鵝一邊跟著笑一邊不安起來,意識到一旦自己成了女人,現在手裡這些隨隨便便的麵糰,是要達到某個標準的。是臺北的大伯母將她從傳統對女人的評價體系中解放出來,大伯母從容不迫點了一桌菜,吃得賓主盡歡,自信的風範讓她又意識到,世上還有“知道該上哪個館子點鐵板牛柳的媳婦”。“用力乖”,拿到別人眼裡的高分,女人的命運不只如此。

《俗女養成記》劇集劇照江鵝是朝著不會用力乖的方向成長的。有一次阿嬤破例買了菜包給她吃,她卻發現自己吃下的半顆紅豆不是紅豆,是蟑螂蛋!但阿嬤一口咬定就是紅豆,只叫她趕緊吃掉。她選擇站在阿嬤那邊,決定剛才吃下去的半顆就是紅豆,行動上聽從內心,偷偷丟掉了剩著半顆蟑螂蛋的菜包。這件事並沒有隨著丟掉菜包而結束,反而對她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乖乖照大人說的做,並不能保證沒有麻煩。比起來,趁著大人都去午睡,溜去摔碎溫度計看看裡面流動的水銀到底是什麼、把爸爸裹著糖衣的藥錠全部舔一遍再放回去、一路滾下樓梯卻發現滾樓梯無法節省時間因為會昏過去很久,這些擺脫大人注意力、以純然的求知慾探索世界的機會,讓她萬分慶幸。“聽話”有時恰恰是一種限制和困境,不過“聽”或“不聽”都是自己的選擇。遇到違背真心的指令,不聽不必自責。倘若聽了,也不要哀怨發話的人。

《俗女養成記》從成年視角,回味了一個女孩如何在洞察和親身經歷中,逐漸分辨出家人和親戚、媽媽和媳婦、“乖”與“不乖”的微妙差異。參照差異,她一邊無視不合理的社會標準,延續著童年天然的鬆弛感——“不知道危險為何物的全然安全感”——和免受干擾的特權,一邊成長。儘管她稱之為在臺南跟著父母和阿公阿嬤、“從塵裡土裡乒乒乓乓”長大的經歷,長成的也只是“總有哪裡不夠成材”的“普通女人”——“當年的寶貝女兒們,如今的自我感覺並不寶貝。認真長了三四十年,到現在仍要一邊尋求療愈,一邊思圖長進。”人前或人後,自願或受迫,對父母家人,對卵巢子宮,總有自己感覺抱歉的物件。活在其中,以至於不易察覺這一事實的荒謬。“俗女”從中跳脫出來,理直氣壯地承認普通,做了個安樂自在的人,這一點,江鵝應當要將自己歸到成材那一邊去。

《安妮·霍爾》電影海報至少,鬆弛感可以後天養成,令人欣慰,鬆弛的觸手甚至可以伸向周圍的人。伍迪·艾倫的經典劇情片《安妮·霍爾》以女主角安妮·霍爾命名,男主角艾維·辛格卻在其中佔據更多戲份。影片截取了艾維從與安妮相遇前到與安妮分手後的一段生活。艾維過於敏感,恐懼開車,無法接受鄉村的寧靜。安妮是他難以相信自己會愛上、一個會說“啦嘀嗒”(la-de-dah) 的女孩。“la-de-dah”源於19世紀上層社會蔑視和傲慢的表達,趁著“安妮·霍爾”熱潮在20世紀迴歸且更新了語境,安妮一身隨性時髦的中性裝扮,對艾維主動搭訕,又漏洞百出,尷尬詞窮之時便用“啦嘀嗒”來打發,一次快樂的自嘲。無論如何,艾維上了她的車,卻發現她開車胸有成竹,瘋瘋癲癲,艾維在副駕駛摸到一塊疑似吃剩的三明治,安妮的笑聲和疾馳的風聲一樣令人印象深刻。安妮總是很快樂,彷彿先天般的。龍蝦在廚房四處逃竄她也大笑,還慫恿艾維抓住一隻舉起來,突然想起要拍照,又鼓勵艾維再來一次!

艾維舉著龍蝦驚恐而幸福的照片在他們分手後還掛在安妮家的牆上。這份快樂是隻屬於安妮的,艾維試著和別的女人復刻抓龍蝦的場景,對方無動於衷,都沒放下手裡的咖啡。安妮總是出人意料:她會為艾維將她每次情緒低潮歸咎於月經忿忿不平,卻又在艾維因為電影開場遲到兩分鐘不願再看時,繳械而平靜地問,那你想做什麼;艾維提議她去進修,儘管她因此懷疑艾維覺得自己笨併為此沮喪,還是認真選擇了課程;艾維推薦心理醫生給她,她深受其益,第一次去就哭了,取得了艾維十六年也未曾取得的效果,不斷的進展也促成了她與艾維的第一次分手。當艾維克服了飛機旅行和開車的恐懼,去好萊塢挽回他們的第二次分手時,安妮沒有那麼快樂了,她表現出留在好萊塢唱歌同時拒絕艾維的意志。她對艾維毫不留情的批評被照搬進了艾維的第一部戲裡,只是他篡改了戲中的結局,透過藝術表達了生活中缺失的完美。當艾維與回到紐約的安妮再次偶遇時,安妮重新快樂了起來,他們共進午餐,回憶往昔。與安妮握手告別時,艾維的畫外音說,我意識到她是一個多麼好的人,這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哪怕只是認識了她。艾維是否意識到,即便分手,安妮仍在持續對他施加影響,像一種後遺症。從這一角度而言,《安妮·霍爾》這個名字當之無愧,連神經質的艾維也變鬆弛了,他身上呈現的變化正是安妮強大人格的折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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