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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大時代裹挾做藉口,享譽世界的他晚年公佈納粹經歷波蘭但澤

不用大時代裹挾做藉口,享譽世界的他晚年公佈納粹經歷

葉克飛 歐洲價值

撰文〡葉克飛

君特·格拉斯

波蘭但澤,二戰炮火的引爆點,如今它的名字是格但斯克。

五年前的今天,君特·格拉斯去世。他是格但斯克的榮譽市民,也是格但斯克大學的榮譽博士。直到2006年,格拉斯的《剝洋蔥》和參與納粹事件引發爭議,惹惱波蘭政府,許多人要求他放棄榮譽市民身份。

1927年出生的格拉斯,生命註定被二戰糾纏。他參加過納粹的少年團和青年團,未成年便上戰場,1945年又被盟軍俘虜。離開戰俘營之後,他的人生才多少有點自主的樣子,當農民、當礦工、當學徒,進學校學習版畫和雕刻,然後成家……1955年,他步入文壇,先以詩歌成名,後以劇作和小說引人注目。

也許正因為二戰中的經歷,他的創作生涯總與爭議伴行,1966年的劇作《平民試驗起義》便是一例,晚年的《剝洋蔥》更是掀起軒然大波。

對於作家而言,成長環境總是可以影響一生。日本作家的末世情結、東歐作家的反思心理,都非絕對但極普遍。在但澤成長的格拉斯,生命中有著極大的不確定性,因而以荒誕應對世間扭曲,行止間總不免爭議。

但澤北臨波羅的海,又是維斯瓦河的入海口,自古就是德國與波蘭反覆爭奪之地,頻頻易主。它一戰前屬於德國,一戰後波蘭復國,但是除但澤以西劃歸波蘭稱為“但澤走廊”外,但澤市本身卻成為了半獨立的自由市,九成以上人口為德國人,外部卻被波蘭控制。正因為波蘭對自由市存在的不滿,催生了距離但澤數公里的另一座城市——港口格丁尼亞。

如今的波蘭格但斯克

也正因為德國與波蘭對但澤的爭奪,德軍在但澤的郵局打響了二戰的第一槍……那個時代的但澤人註定糾結,甚至無法相信命運。正如在《鐵皮鼓》中那樣,奧斯卡在教堂裡爬上聖母祭壇,將自己的鐵皮鼓掛在聖母懷中的童子耶穌頸上,並將鼓棒塞到耶穌雕像的手裡,但耶穌並未敲鼓,倒是他自己心有所感。

這種無力感並非奧斯卡獨有,也是但澤人的共同寫照。他們被大時代裹挾,在戰爭中流離,他們無所依靠,包括上帝。

也正因此,奧斯卡自身反倒被賦予了一種先知的形象。在他出生的瞬間,見到了燈泡和飛蛾,他厭惡這種昏暗腐朽,想退回到母親的子宮。這是對世界的一種厭惡,當時正逢一戰與二戰之間,人類還不知道災難未曾過去,一個嬰兒卻洞悉一切。

《鐵皮鼓》能夠成為二戰後世界文學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源於它基於荒誕的批判性,以及政治隱喻的無處不在。

君特·格拉斯 |《鐵皮鼓》

“黑廚娘”就是一個重要隱喻,這首“黑廚娘,你在嗎?在呀在呀!你有罪,你有罪,你的罪孽最大”的兒歌,每每在奧斯卡感到恐懼時響起。比如小時候被一群孩子逼迫喝尿水磚頭末渾湯時,他就稱對方為“做湯的廚子們”。書末,三十歲生日的奧斯卡在回憶中又提到了黑廚娘。

“黑廚娘”的隱喻,多少有點類似平庸之惡。被大時代裹挾的人們,往往也是大時代的幫兇。黑廚娘就是人類內心的陰暗面,如影隨形,唯有直面這原罪,方可得到救贖。“但澤三部曲”裡的那些血腥屠殺、陰暗齷齪,但澤人既是受害者,也是秩序的破壞者。

耶穌與撒旦的投射同樣是隱喻,奧斯卡心裡有一個能讓他震碎玻璃的撒旦,也可以說是希特勒的投射。可他手上的鐵皮鼓,則讓他儼然耶穌化身。這種矛盾掙扎是人性本身掙扎的寫照,而這種掙扎面對如影隨形的黑廚娘時,則避無可避。

經歷也許讓格拉斯更能洞悉人性善惡,不惜在譭譽參半的評價中直言。正如他在演講中所說:

“50年後的今天,在回憶波蘭的這場苦難和德國的恥辱時,我們雖然已經受到如此嚴厲的懲罰,但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絲毫減輕身負的罪責,這種不是能用語言消除的沉積物。即使有朝一日透過新的努力補償了我們的罪過,羞愧也依然存在。”

這種意識使得他對耶穌和上帝充滿嘲諷,並讓奧斯卡取代耶穌,敲起了鐵皮鼓。

格拉斯構築的魔幻世界,在《鐵皮鼓》中便已形成。荒誕的情節與冷靜敘事並存,則是格拉斯個人最顯著的風格。書中的一系列死亡都是如此,直到父親馬策拉特吞下黨衛軍徽章、被蘇軍打死後,奧斯卡才迎來了人生的轉變——他被迫長大,無法一直保持在三歲時的樣子,不管他多麼厭惡這個世界。

在那之前,他主動選擇了停止生長,以三歲的身軀抵禦成人世界,一旦被幹涉就以叫喊聲震碎玻璃。也正因此,原本適齡加入納粹的他,仍可以作為這個荒誕世界的旁觀者。但在現實中,格拉斯無法回到三歲,也沒有那個紅白相間的鐵皮鼓。

被迫長大的奧斯卡,經歷似乎與現實中的格拉斯別無二致。他長大了,當上了石匠,有了收入,租了房子,生活變得穩定。只是,他也像格拉斯那樣,無法面對自己的過往,直到他重新拿起了鐵皮鼓。

當自我審判與德國曆史牽扯在一起,《鐵皮鼓》就在荒誕中呈現出深刻意味。納粹並非起初就以邪惡姿態呈現,它改善人們的生活,以此得到資產階級和小市民的支援,然後才是舉國狂熱、舉國炮灰。至於奧斯卡,格拉斯說他“是所處時代的一面鏡子,他表現了這個時代的特徵。從不願長大的心態中產生的獸性、幼稚性以及犯罪———這些涉及整整一個時期———他是所有這一切的表現。”

《鐵皮鼓》裡最諷刺的一幕,發生在洋蔥地窖,奧斯卡在裡面彈奏。人們想為歷史和經歷而哭泣,但怎麼也哭不出來,於是老闆為每個人端上一塊小木板、一把刀和一個洋蔥,人們開始一層層剝洋蔥,直至被刺激出幾滴眼淚。

在書中,奧斯卡曾說“這個世紀日後總會被人稱作無淚的世紀,儘管處處有如許多的苦痛”,只是這一切都敵不過一個洋蔥。

君特·格拉斯 |《剝洋蔥》

晚年的格拉斯將洋蔥這個意象變成了一本書,寫下了引起爭議的《剝洋蔥》。他說:

“洋蔥有好多層皮。層層何其多,剝掉重又生。你去切洋蔥,它會讓你流眼淚。只有去剝皮,洋蔥才會吐真言。在我童年結束前後發生的一切,都在用事實叩門,這過程比你希望的更糟糕,它時而要你這樣講,時而要你那樣說,最後使你誤入歧途,謊話連篇。”

真實的格拉斯,年少生活並不亞於奧斯卡的荒誕。十歲時,他用榴彈片交換糖果,幫母親討債然後去看電影,也是那一年,他加入了少年團。十七歲那年,他主動報名參軍,成為了黨衛軍的一員,他的訓練生涯伴隨著德軍的全線潰退,以至於軍旅生活變得極為短暫。他用防毒面具裝果醬,結果面具被炸壞,果醬流了一褲子,結果被人誤當成重傷號……

他並未在《剝洋蔥》裡寫下自己的一生,僅僅敘述到32歲為止。那是他人生中最關鍵的時刻,那一年,他完成了《鐵皮鼓》,並從此聲名顯赫,告別了舊日生活。

公佈納粹經歷後,格拉斯受到了廣泛抨擊,有人認為他反思太遲,有人視之為新書炒作,但我仍認為他的真誠無可置疑。就如他多年前曾寫過的那樣,“每個人都對歷史有責任”,將人們引入歷史歧途的,也許並非獨裁者,並非持槍者,並非威權,而是自己。

如果一切到此為止,或許是個遺憾,但第二部自傳《盒式相機》似乎是個彌補。在《盒式相機》中,格拉斯淡化了政治,以純淨筆觸講述自己32歲之後的生活,那是功成名就,兒女滿堂,也有各種不幸與矛盾。

君特·格拉斯 |《盒式相機》

這才是完整的格拉斯。他曾寫道:

“回憶像孩子一樣,也愛玩捉迷藏的遊戲。它會躲藏起來。它愛獻媚奉承,愛梳妝打扮,而且常常並非迫不得已。它與記憶相悖,與舉止迂腐、老愛爭個是非曲直的記憶相悖。”

回憶的宏大呈現是歷史,德國人總是糾結於歷史。對於這個嚴謹的民族而言,歷史很少會以虛幻的模式呈現,反倒會成為一種無可逃避的責任。

格拉斯是這種責任感的代表,“但澤三部曲”的荒誕呈現是一面,《我的世紀》則是另一面。這部由一百篇短篇組成的作品,是格拉斯眼中的德國史,涵蓋了兩次世界大戰、魏瑪共和國、希特勒掌權、1936年奧運會、二戰後重建、1953年的東德工人暴動、1962年的艾希曼審判,直至兩德統一。百年曆史就這樣一一呈現,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剝洋蔥?

格拉斯的寫作生涯,似乎就是一個不斷剝洋蔥的過程。但剝洋蔥的痛苦並非常人可以直面。從這一點來說,世間的偉大作家都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