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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 | 《黑白之城》:一曲東北風格的青春之歌

《黑白之城》

蘇 丹 著

新經典 | 文匯出版社出版

《黑白之城》是建築藝術家蘇丹教授撰寫的回憶錄式長篇敘事散文集。故事發生在20世紀80年代,生於太原的作者離開故鄉,乘坐綠皮火車前往冰城哈爾濱,開啟了求學、任教、考研為時七年的校園生活。在書中,作者細緻入微地回憶了七年生活的點滴往事,將個人成長、城市發展與時代變遷三者融為一爐,展現以哈爾濱為代表的東北老工業區在改革開放初期轉型時的世相百態,深刻分析並反思當時的社會問題。作者用戲謔但略帶鋒芒的筆觸,記錄著小人物在大城市中的生活印記,同時審視著時代與人生。

>>內文選讀:

序:我的土木時代

120年前廣袤的黑土地上,突然出現了一座歐式風範的城市。維繫和支撐它建設和發展的,有兩條血脈,一為人工鋪設的中東鐵路,另一條是蜿蜒曲折、奔流不息的松花江。構築城市的龐大物質由松花江上游源源不斷運送而來,比如來自吉林的木材和來自郊縣的石材、水泥。而維繫這座城市運轉的人口則來自鐵路,中東鐵路拉來一批一批的人口,一些來自俄國,另一些來自中國內地。水路載來了充足飽滿的物質顆粒,而鐵路拉來的是混雜且矛盾的人文。

時隔80多年後,噴吐著黑煙和白色霧氣的蒸汽機車,又拉來了我們這批20世紀80年代的新一代。我們的幸運在於,恰在一個萬木爭榮的春天裡來到這個以寒冷著稱的極地之城。每一座城市都有著許多個春天,不僅是迴圈往復的自然春天,還有一個個文化和經濟復甦的時代。它的軀體就在這一輪一輪的春夏秋冬中歷練著,茁壯成長連線著萎靡,再敗落下去。80年代絕對可以看作哈爾濱的又一個春天,人們對未來充滿期待,廢墟上開滿了野花。

昔日裡流亡於此的俄僑們雖已經散去,卻留下了許多不朽的建築和浪漫的風情,這些物質遺產和非物質遺風調配成當下的人們對過去想象的迷幻藥劑,既撲朔迷離又分外靈驗。1984年秋,當我風塵僕僕地從地處黃土高坡的工業城市太原,踏入這座色彩明豔的濱水之城時,深感這樣迥異的文化在一個特殊時代的刺激,它既有幾分陌生,又有幾分熟悉。陌生的是這裡的都市風情和我過去的生活太過不同,熟悉的是它隱約展現出一絲我對遙遠的莫斯科的想象。

在這方土地隆起的脊樑上,矗立著的土木樓如一座巍峨的城堡,令人瞻仰愛慕。它是我寄生於這座傳奇城市的巢穴,更是我探知這座城市的起點。它的設計如此特別,如藝術的史詩。其風格展現了從細膩優雅的新藝術運動,到莊重雄渾的新古典主義的旋律變化,堪稱哈爾濱建城歷史的一方化石。土木樓先後由兩位來自俄國的學界先輩設計,它遵循著古法,使用著歐羅巴血統的建造語彙,手法純熟。但在不同歷史階段的使用中逐漸混合了兩種氣息,並凝結在我的記憶之中。

土木樓的後半部分的空間裡都鋪著不合時宜的木地板,它們的形式早已磨損,化成了水泥一般的色彩和凹凸不平的表面。漸漸地,聲音成了它唯一存在的形式,永久地在我的記憶中咚咚咚作響,像敲擊心房的鼓聲。

土木樓的屋頂是木結構的,它們粗壯又別緻,有力地支撐起那些彩色的鐵皮屋頂,使其躋身於城市豐富的天際線的共鳴之中。在1987年的一次大火之後,掩蓋結構的屋頂終於坍塌下去,那些燃燒未盡的屋架也終於裸露了出來,真美!那個被毀掉的尼古拉大教堂也是木結構的,其最具標誌性的主體結構是典型的帳篷頂,它巍然聳立,統帥全域性。據說毀掉它的熊熊烈焰一直燃燒了三天,悲哉!

土木樓裡的學習生活既是執白守黑也在執黑守白,工程語言和語法都是一氣呵成的系統規定,包括線型、字型、圖形、符號、比例等乏味的元素。工程圖紙用永不褪色的碳素墨水來勾勒未來建築的輪廓,它們也會是一份份經久不衰的歷史檔案;渲染圖則是執白守黑,它們是文化和情感環繞結構、恪守維度的堆積。

哈爾濱是一座直接現代化的城市,甚至是一箇中國現代化城市的打樣,它沒有和中國傳統文化存在過多的瓜葛,是一個地緣政治謀略下的現代城市實驗,客觀上也為100多年前的中國製造了一個現代主義的幻象。

1984到1991年,這座城市成為我青春的流放之地。黑土地肥沃滋養、天高地遠,壯麗雄渾的歐式建築井井有條。廣闊天地讓我放任自流,去吸納粗獷、豁達的血性。古板典雅的建築則在反覆規訓,令我慢慢認知秩序和變化、動態與平衡的法則。校園內的宿舍、食堂、走廊、教室裡,到處都充斥著荷爾蒙的氣息。為了求偶的競爭,花樣繁多;為了稱雄的打鬥,此起彼伏、高潮迭起。這是東北風格的青春之歌,荒腔走板竟自成一體。

80年代是中國大興土木的時期,基本建設熱情高漲,樓堂館所如雨後春筍般競相出現。土木專業成了萬家青睞的熱門專業,引得萬千考生爭相追逐;建築學專業更是土木學科中令人仰慕的專業,它是工科中的文科,訓練體系融合著技術和藝術,有幾分浪漫。建築設計也是土木事業的尖兵,當時全中國的甲、乙、丙各級設計院裡都是一片繁忙,門庭若市。人們在機關算盡地投標,滿懷熱情地競爭,眼紅耳熱地“分贓”。土木業是個巨大的蛋糕,是80年代致富的一條通道。土木的成就不僅標誌著四化建設的神奇速度,也裹挾著新的觀念、新的美學滾滾而來。

80年代也是哈爾濱城建歷史上的第三次土木革命時期,萬馬奔騰、浩浩蕩蕩,真是一場黑色搖滾的前奏。體制改革的號角下,民間的活力被喚醒,創造力開始肆無忌憚地釋放。民營的建築企業、裝飾公司,私營的建築設計事務所大量湧現,萬類霜天又似百舸爭流;同時,個人主義開始抬頭,一個個設計明星粉墨登場,用他人的錢立自己的豐碑;建造技術也在不斷革新中,鋼結構、玻璃幕牆開始應用,它們突顯在這厚重土木建造的城市中,如衣著暴露的新一代,大有越俎代庖之勢;開放包容的口號被粗鄙者盜用後,貌似“百花齊放”,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開始了大規模膚淺的實驗,於是風格的變臉成了獲取設計權的王道,說不清道不明風格的建築氾濫成災,一時間弄亂了城市美學的調門。

如果將自己在哈爾濱的七年打個對摺的話,好奇與厭倦、表面感受與深層認識,進入與出走方面的起心動念,都精準地按時間的排布縱向地對稱於兩端。前半部為白,後半部為黑,前半部記憶的聚焦多在學院內澎湃的生活,還有這座城市迷人的夏季和美麗的秋天,夏天裡盪漾的松花江水、涼爽的風和流變的雲,秋天裡層林盡染的太陽島和植物園裡的白樺林。後半部則是黑,因為回憶的觸鬚搜尋到社會深層和歷史的鉤沉,還有略顯複雜的人性。走出封閉的校園之後,對城市的格局和社會面貌也有了更多認識。這座城市文化地理的犬牙交錯,城市歷史波折的忽明忽暗,如諱莫如深的迷霧,似齜牙咧嘴的暗礁。

黑和白也影射著含混阻礙與通透澄明,大東北漫天飛舞的雪花和覆蓋大地的皚皚積雪對我來說竟是“黑”,黑夜裡禮堂的燈火對我來說則是“白”。此外潮溼和寒冷是“黑”,而溫暖與清爽是“白”。在我的情感記憶中黑與白的糾纏始終難分難解,它們相互對比,悄然轉化。我永遠忘不掉封堵在我潮溼的窗前的那山一樣的大煤堆,我曾希冀每一粒煤晶都能折射出微光,如夜幕裡滿天的星斗。在灰濛濛的夜裡那隻隔著鐵柵欄奮力伸張著單臂,試圖盜取我籠中愛鳥的白貓,如鬼魅一般。還有記憶中運動會跑道上慢騰騰的落伍者和夜裡道上疾走的匪,黑色的如炸雷一般的凍梨和白色的沙粒一樣的積雪,冬天裡挨不到盡頭的長夜和夏季裡早早高升的旭日。這些都是視覺印象中的黑與白,道德判斷下的白與黑。

暫居哈爾濱的七年時間,我意識到了土木出類拔萃的品格。它是環境中的環境,冬天,土木建築屹立於冰天雪地之間。它的內部溫暖如春。夏天,土木建築挺立在疾風暴雨中或高懸的烈日下,它是遮蔽,是籠罩。有些場所,如寺廟、圖書館還有經常舉辦講座的階梯教室,甚至如同宇宙中的宇宙,浩瀚蒼茫。對芸芸眾生而言它們還是家園中的家,具體而細膩。它們在黑白之間轉換,製造出平衡。白晝之中,它們的每一個窗洞裡都是黑夜;長夜裡,它們的每一扇視窗都是明月、星辰。

在這座城市裡,我開啟了用土木營造的方式來應對人生所有的困境和遭遇的方法,認識到結構的力道,也感悟到庇護的偉大。

作者:蘇 丹

編輯:周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