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遊戲

美評|女人與愛情(薛舒)

2020年轉瞬即逝,回望這一年讀過的書,最多是翻譯小說,其次是國內名家新著,也有勢頭強勁的青年寫作者搶眼的作品。有的泛泛而讀,也有的抱著學習的心去讀,抑或用挑剔的眼光讀,亦是為自己在創作中所遇的困境尋找出路。也許因為同是70年代女性寫作者,且都是上海人,我對滕肖瀾的長篇小說《心居》以及任曉雯的短篇小說集《朱三小姐的一生》印象頗深。

讀《朱三小姐的一生》在先,後讀完《心居》,不由得兩相對照。《心居》說的是滬上大家庭的故事,準確地說,是女人的故事。拋卻家長裡短、房子孩子,一切的發生,都根源於愛,然而在滕肖瀾的小說中,愛似乎一無所用,每個女人都在獨立為人,獨立生活,以及使自己在眾聲喧譁裡求生,而不隨波逐流。《朱三小姐的一生》講的也多是女人的故事,書中的女性角色亦是因著愛而命運跌宕。然而,什麼是愛?任曉雯讓她筆下的女人用長久的孤獨和潦倒去經驗,去自我學習,人生過到末尾,少有幡然醒悟的,軀體活到當代,魂靈卻還停留在過去。

《心居》中,一年幾度的家庭“圓桌會議”總是在計劃中開始,逢年過節,或者有人升遷,有人加薪,有人購得新房,總有理由讓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場面是可預見的,小盤冷盤與大盤炒菜,直到杯盤碗碟鋪滿圓臺面,最後總有一道上海家常招牌菜收尾,三鮮砂鍋或者什錦暖鍋。接近尾聲的圓桌上,早已經歷了一番春風秋雨、潮流湧動。“圓桌會議”的參與者,四代人,老太君一代,兩子一女為第二代,第三代是三、五個“70後”抑或“80後”,連同配偶,最小的“00後”,有的還在肚子裡呼之欲出,零零總總,正好坐滿圓桌。

上得圓桌,自是人人平等,但也有隱性的階級分層,有主角、配角,以及群眾演員之分。這不是滕肖瀾為她的角色分配的席次,而是大家庭自有其天然的角色分配規則。需按家庭成員的平均社會地位、經濟狀況、文化程度依次排列,話語權輕重有別。兄弟姐妹們,同胞抑或堂表之親,地位卻不同。哪一位有出息,哪一家便在推杯交盞之間有理直氣壯的本錢。倘若長期弱勢後出現一個逆襲的,便需要在“圓桌會議”上悄然演繹一番揚眉吐氣的戲份。宮廷鬥爭也好,辦公室謀略也罷,大凡是為生存,然而,家庭中的較量,卻多是出於女人的需求,例如女人的愛,女人的尊嚴。

“馬斯洛需求層次論”一說,人的需求,從低到高,依次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歸屬與愛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實現的需求。

人類存在於世界,總逃不過這五種追求,在為爭一口飯吃,爭一間房子落腳之後,總有更為微妙的訴求。“圓桌會議”上的三六九等,就是這麼來的。外地媳婦馮小琴,抑或作為單身女強人的大姑姐顧清俞,都有著明確的企圖心以及決斷力,這未嘗不是一種“能力”。在《心居》中,女人的“能力”幾近於男人,用來對付生意或行政遊刃有餘,然而對付感情卻捉襟見肘。

馮小琴心氣甚高卻出身低微,她以自身為籌碼,嫁於百無一用的懦弱男人顧磊,以獲取大都市的准入證。緊接著,她以自己為據點,長期籌劃,提攜貧窮的原生家庭中的親人,把妹妹馮茜茜以及實為非婚生兒子的“弟弟”帶來上海。她有足夠的犧牲精神,因這一切源自情感、源自愛。為此,她成了“圓桌會議”上一手包辦的免費廚娘、洗碗工、清潔工,成了懦弱男人顧磊一家的保姆,是整個大家庭中最底層的存在,所有人都可以踩在她身上,使自己不至落為最不堪的那一個,直到懦弱男人意外身亡,馮小琴的“能力”終於得以充分發揮,她的理想也變得偉大起來,哪怕只是潛意識裡的理想。

大姑姐顧清俞是鑽石單身,這一家的地位因了她而傲然屹立。然而,“能力”如此之強的女人,終是流連於此消彼長的愛情蹺蹺板。她的“能力”沒有讓她獲得愛情,但她讓自己擁有了財富與地位。讀者為她遺憾的是,她終是沒有得其所愛,或者愛其所得,她是一個孤獨的女人。可這樣的女人,愛情似乎對她並無用處,她放棄真愛施源,拒絕展翔始終敞開的懷抱,在我看來,多為尊嚴,為自我的實現。她已然從低層次的需求中跳脫而出,愛情大概是她在事業成功、財富豐盈之後,用來孤芳自賞的一面鏡子。

亦舒在《承歡記》中說:這世界所有的被愛其實都不大稱心如意,年輕的女孩總是希望愛,激動脆弱的心,捧在手中如一小撮流動的金沙,希祈有人接收好好照顧,幾乎是一種乞求。但那又有什麼用呢?做最好的自己,才能供養起這心。

《心居》中的女人大凡如此,整理好情感牽絆,便有了勇往直前、實現自我的可能。馮小琴如是,顧清俞亦是。倘若說,以《心居》為題,便是精神寓所的意思,那麼對於女人而言,擁有獨立的精神寓所何其重要。

任曉雯的短篇小說集《朱三小姐的一生》,大多篇目講的亦是女人的故事。在任曉雯的筆下,女人把尖銳與柔和、刻薄與和善、倔強與軟弱、決絕與猶豫集於一身。陶小小在無愛的婚姻裡被男人長期家暴,男人癱瘓後,她用對一隻貓的愛來報復男人,最後男人窮其殘軀之力,殺死了她摯愛的貓。全職媽媽張瑪麗,因瑣碎的家事與丈夫理所當然的忽視而無法忍受生活,與一位20歲的青年網戀,繼而發展到約會。她自覺正與青年戀愛,又因不自信而隱瞞自己的年齡、姓名,卻願意付出金錢與時間同青年周旋。她似為追求真愛而出軌,又彷彿要親自去經歷一場有關愛情的儀式,最終,她死於另一場節外生枝的婚外戀復仇事件。出自長三堂子的朱三小姐從良後嫁了人,夫妻領養一子一女,有一天,丈夫不告而別,她獨自拉扯一對子女長大,後又遭養子拋棄。被男人傷害再三的朱三小姐決意抓住養女,她不允許她出嫁,不允許她背叛自己,直至養女軋金子時被踩死。她的後半輩子,再沒有他人的身影填充,時光過得飛快。她越來越老,卻久久不死,她坐在街邊的椅子上被人觀瞻,卻終是抬不起眼皮看別人一眼。世界已經不是她記憶中的世界,她與世界無關,她在椅子上坐了百多年,仍將坐下去。

在《朱三小姐的一生》中,多是用一生去誤解愛情的女人,若非對愛情寄予過多的奢望,就是對愛情抱以刻骨的仇恨。張瑪麗的首任男友與她分手時說,“你最虛偽了,像個包法利夫人。”16年後,張瑪麗走在赴死的路上,她並不知道自己即將死去,她以為自己正在趕赴一場愛情。倘若那時刻,她能想起首任男友的話,會不會停止走向死亡的腳步?

包法利夫人並非死於愛情,包法利夫人也沒有被愛情拯救。包法利夫人不明白,很多女人也不明白。寫到此處,想起前段時間讀過的一段話,出自何處已經不記得,話卻記得:一個人是多麼容易把對自己的鄙視誤解為對愛情的需要。愛情的偉大之處,在於它可以遮蔽一個人存在的虛空,愛情的渺小之處,在於它只能遮蔽這個虛空而已。對於解決自我的渺小感,愛情只是偽幣……

愛情就在那裡,無論女人是否相信,它都存在。與其說擁有愛情的女人會變得更好,不如說,更好的女人才能擁有愛情。《心居》和《朱三小姐的一生》,便是讓我在閱讀之後,生髮了與文字並無太多直接關係的一些隨想。

(原文載於《文藝報》)

《上海作家》微信團組

主編:楊斌華

執編:郭瀏

上觀號作者:上海市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