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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復興素描為何屢創新高?

布蘭卡契禮拜堂內溼壁畫區域性

馬薩喬 《新教徒的洗禮》 溼壁畫 義大利卡爾米內聖母教堂布蘭卡契禮拜堂

米開朗基羅 《一名裸體男子(臨摹馬薩喬)和身後的兩人》 1496年 鋼筆棕墨紙本 33×20cm 私人收藏

米開朗基羅 《創世紀》區域性

米開朗基羅 《原罪和被驅逐出伊甸園》 1509-1510年 溼壁畫 280cm×570cm 梵蒂岡西斯廷禮拜堂

◎王加

近日,巴黎佳士得拍賣一幅出自“文藝復興盛期三傑”之一的米開朗基羅·博納羅蒂所繪素描習作《一名裸體男子(臨摹馬薩喬)和身後的兩人》,最終此作以2316萬歐元的高價落槌,打破了藝術家另一幅尺幅更小的素描習作《復活的基督》於2000年創下的1000萬美元拍賣紀錄,併成為2022年藝術品拍賣市場的一個重大事件。

鋼琴巨匠私藏的“米神”遺珍

鑑於在西方藝術史中被譽為“米神”(The Divine)的米開朗基羅在生前以雕塑為主,溼壁畫為輔,僅完成了一張布面油畫《聖家族》,其現存並“可移動”的繪畫作品多是紙本素描習作,且幾乎全部收藏於全球各大藝術機構當中,仍在私人手中的可謂鳳毛麟角。正因如此,這幅《一名裸體男子(臨摹馬薩喬)和身後的兩人》的現身堪稱“橫空出世”。畢竟當作品藏於十八世紀都靈收藏家莫德斯托·傑內沃西奧手中時,他始終認為此作出自擅畫素描的十六世紀末義大利風格主義畫家皮埃特羅·法奇尼之手。

1907年4月24日,二十世紀偉大的鋼琴家、指揮家和音樂教育家阿爾弗雷德·科爾託在巴黎德魯奧酒店舉行的一場拍賣會上購得了這幅素描習作,但當時拍賣目錄上對它的標註卻是輕描淡寫的“米開朗基羅學派”。

由此可見,一幅習作畫稿之所以能讓專家、學者和藏家們都興奮不已,是因為它在繪製完成後的五個多世紀中都“不曾官方存在過”。

2019年,這幅素描習作迎來了它“驗明正身”的機會。當時佳士得拍賣收到對一幅藏品進行評估的申請,曾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在2018年舉辦的史上規模最大米開朗基羅藝術展“神聖的繪圖者和設計師”中參與協助的、時任紐約佳士得古代繪畫大師素描部助理專員福里奧·里納爾迪,僅憑一張照片便提出此作乃是一幅“如假包換”的米開朗基羅真跡。而在進行了深入研究之後,劍橋大學藝術史榮譽教授保羅·喬尼德斯在其撰寫的論文中也進一步印證了里納爾迪的慧眼識珠。最終,此幅終於熬到出頭之日的素描習作收穫了它應有的身價和認可。殊不知,若鋼琴大師科爾託在天有靈,當得知他曾坐擁一幅如今拍出天價的“米神”真跡後又會作何感想呢?

靈感源於馬薩喬的溼壁畫

除了斷言《一名裸體男子(臨摹馬薩喬)和身後的兩人》出自米開朗基羅之手,里納爾迪還提出了習作的出處——臨摹自十五世紀初期佛羅倫薩畫家馬薩喬在卡爾米內聖母教堂布蘭卡契禮拜堂所繪製的溼壁畫《新教徒的洗禮》。儘管覆蓋禮拜堂內三面牆的系列宗教溼壁畫並非由馬薩喬獨立完成(專案本由馬索利諾“接單”,馬薩喬是其助手,因前者有其他邀約而獨挑大樑,年僅27歲的馬薩喬英年早逝後由菲利皮諾·利皮補畫),但整個空間中包括《納稅錢》《逐出伊甸園》等最富盛名的傑作均出自他手。馬薩喬對於科學的線性透視法構圖運用、建築與畫中光源的巧妙結合、運用明暗對照法凸顯人物的三維立體感、以及對人物及環境的自然主義表現手法,讓布蘭卡契禮拜堂在西方藝術史中贏得了“文藝復興早期的西斯廷禮拜堂”之美譽。

毫不誇張地說,若無馬薩喬在禮拜堂內留下的傑作,米開朗基羅所繪傳世經典《創世紀》和《最後的審判》是否還是今天的模樣尚未可知。

事實上,“文藝復興盛期三傑”均曾在布蘭卡契禮拜堂內臨摹馬薩喬原作並汲取創作靈感,其中年輕的米開朗基羅更是受益匪淺。他在西斯廷禮拜堂天頂畫《創世紀》所繪的區域性《原罪和被驅逐出伊甸園》,畫中亞當和夏娃的人物造型便是臨摹自馬薩喬布蘭卡契禮拜堂中的《被逐出伊甸園》。而本次巴黎上拍的素描習作中,前景勾勒最為精細、雙膝微曲雙臂懷抱胸前的裸體男子也是臨摹自禮拜堂內正中央祭壇畫右上的《新教徒的洗禮》中最右側以謙卑的姿勢祈求洗禮的人物。

畫稿大約完成於1496年,時年21歲的米開朗基羅尚屬職業生涯初期,此時的他正處於如飢似渴汲取大師名作養分的階段。他的忘年交、以其門徒自居的藝術理論家、畫家和建築設計師喬治奧·瓦薩里在其1550年出版的名著《藝苑名人傳》中曾寫道:“米開朗基羅以極其敏銳的判斷力臨摹布蘭卡契禮拜堂牆上的溼壁畫,此舉令工匠們和其他所有人感到震驚,並令他們對這位年輕人日益增長的名聲心生妒忌。”

其中,和米開朗基羅一同在“豪華者”洛倫佐·德·美第奇資助下學習雕塑的另一位年輕雕塑家皮埃特羅·託利奇亞諾,也曾和他一起在布蘭卡契禮拜堂內臨摹馬薩喬的作品,並因米開朗基羅出眾的才華妒火中燒在現場打斷了他的鼻子,以至於之後所有關於“米神”的肖像畫都能清晰地察覺其鼻樑受損。這一插曲經由“兇手”託利奇亞諾向另一位佛羅倫薩雕塑巨匠本韋努託·切利尼口述之後,也被瓦薩里收錄在其著作中。

透過上述軼事和存世作品,可以證實年輕的米開朗基羅確實曾認真地臨摹並研究過布蘭卡契禮拜堂中的馬薩喬真跡,兩位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最具開創性的兩位大師雖未曾謀面,但在藝術語言上則實現了“隔空的傳承”。

素描習作背後的傳承與發展

儘管米開朗基羅這幅素描習作中描繪最精細的男子臨摹自馬薩喬《新教徒的洗禮》中右邊瑟瑟發抖等待洗禮的人物,但當我們仔細觀察,原作和臨摹的習作還是有區別的。

首先,馬薩喬的人物面部表情生動,眼神與口型透露出無辜與脆弱;但“米神”的臨摹習作則有著如古希臘大理石雕塑般的立體面龐,且並未流露出任何情感。其次,原作是一位身型修長纖細、躬身屈膝的男子;反觀米開朗基羅的素描稿中,人物背部更為寬厚、四肢也因密密麻麻的棕色鋼筆素描線條而顯得更加壯碩,且腿部屈膝的彎曲幅度更大。由此可見,雖是臨摹前人佳作,但極富獨立思考能力的米開朗基羅絕非完全照搬,而是在學習過程中注入自己的風格與想法。

自青年時期在吉蘭達約工坊求學時,他便將自己定義為雕塑家而非畫家。甚至尤里烏斯二世教皇命他繪製西斯廷禮拜堂的《創世紀》天頂畫時,他還和教皇“掰扯”了很久,起因便是他是以雕塑家的身份受邀來到梵蒂岡為尤里烏斯二世教皇設計其大理石陵寢,因此並不願意畫溼壁畫。所以,相比較“文藝復興盛期三傑”,米開朗基羅的畫中人物無疑是最具雕塑感的,這既是其風格也是自我定位。

這幅在巴黎落槌的素描習作不單可能是他現存畫稿中最早關於表現裸體男子的嘗試,更展示了哪怕在職業生涯初期,他也在嘗試用雕塑般的肌肉線條來描摹人物造型。正如佳士得古代大師素描國際主管斯汀·阿爾斯汀所言,這幅素描習作遠不止是一件複製品:“米開朗基羅決定讓這個人物更符合他的審美,讓他更強壯、更不朽,同時保持人物暴露在陽光下瑟瑟發抖的脆弱。”畫中肌肉線條感十足的健美男子也讓日後“米神”無論在雕塑還是溼壁畫創作上最具辨識度,且對十六世紀藝術家們影響深遠的符號化藝術語言有跡可循。

“未完成”的素描習作為何能屢拍天價?

在過去十年內,“文藝復興盛期三傑”達·芬奇、拉斐爾和米開朗基羅均有素描習作現身藝術拍賣市場,並都取得了令人咋舌的成績。在2012年蘇富比拍賣上,一幅拉斐爾流傳有序的《一位聖徒的頭像習作》以2970萬英鎊的高價落槌。2021年7月8日,一張僅有7cm×7cm大小的達·芬奇紙本素描習作《熊的頭部》在倫敦佳士得以885萬英鎊的天價成交,並打破了藝術家本人素描作品的拍賣紀錄。而今年“國際博物館日”當天以2316萬歐元成交的米開朗基羅《一名裸體男子(臨摹馬薩喬)和身後的兩人》也同樣將其二十餘年前的素描拍賣紀錄遠遠甩在了腦後。為何這些尺幅極小、且未完成的素描習作會有如此高的市場價值呢?

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素描被稱為“Disegno”(音譯“迪賽諾”,字譯為英語的設計“Design”)。不過,其義大利語原文中所包含的意思則遠比設計寬泛:本意為圖畫/製圖術,既包含素描也包括設計之意,還指雕塑、繪畫和建築的基礎原則及方法。最重要的是,“迪賽諾”構成了視覺藝術的智力組成部分,它蘊含了藝術家在作品創作過程中的全部創意構思,其核心是用紙本素描稿做基本構件,來實現藝術家腦海中非視覺化人物或場景的必要手段。“迪賽諾”觀念的誕生與確立也讓雕塑、繪畫和建築得以超越工藝的範疇,提升為與文學和音樂平起平坐的藝術門類。因此這一詞彙曾被英語直譯為“創造力”(Creative Capacity),足見其豐富的內涵。佛羅倫薩人文主義者彼特拉克在其1366年完成的哲學名著《命運的補救》中指出:“迪賽諾是雕塑和繪畫的共同來源。”喬治奧·瓦薩里在其1568年出版的第二版《藝苑名人傳》中更是用宗譜關係來界定四種藝術之間的聯絡:“迪賽諾是建築、雕塑和繪畫三種姐妹藝術之父。”而讓瓦薩里推崇備至、最能代表“迪賽諾”觀念的藝術家便是米開朗基羅。

活了88歲高壽的米開朗基羅之所以在西方藝術史中被譽為“米神”,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在瓦薩里口中的“三大姐妹藝術”——繪畫、雕塑和建築領域均完成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而這一切均基於他那超凡大腦的獨特構思。他在創作梵蒂岡西斯廷禮拜堂《創世紀》和《最後的審判》所留下的海量區域性手稿、聖彼得大教堂的建築圖紙、以及為設計眾多大理石雕塑所繪製的草稿更是成為了實現“迪賽諾”的終極範本。

就拿這幅《一名裸體男子(臨摹馬薩喬)和身後的兩人》素描習作為例,米開朗基羅不僅在臨摹的基礎上對人物造型進行了個性化微調,更是在主角身後添加了兩個並未在馬薩喬原作中出現的角色,似乎是作為一種“如果換成我畫中人物能否按此組合”的嘗試。雖然僅是寥寥數筆,但新增的部分展示出畫家對人物群組的思考痕跡。要知道,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由於在梵蒂岡教廷有任務繁重的巨幅溼壁畫工作,他們需要在構思的過程中不斷嘗試將各種人物、面部表情、甚至手勢動作進行拆分和重組,進而最大限度地準確詮釋敘事情節中最真實的人物細微反應。所以,存世的素描習作上很多都是細碎的人體區域性或人物組合,有些甚至紙張的上下部分和正反兩面有著截然不同的內容,這都是大師們在創作過程中的寶貴思緒。

素描習作中那些寥寥數筆所勾勒出的線條包含著藝術家們“腦力激盪”的過程、“靈光乍現”的痕跡和“獨一無二”的創造,是他們案頭隨筆記錄轉瞬即逝想法的便捷渠道。相比較以完整狀態示人的油畫成品,手稿的價值及其魅力並不在於結果,而在於每位畫家如何將腦海中的靈感碎片捏合成型的創造步驟。加之年代久遠、質地脆弱及物以稀為貴等客觀因素,綜上考慮才是那些文藝復興巨匠們的素描習作不斷以天價成交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