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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老牛的故事:父親和老牛的故事袁福成《父親和老牛的故事

父親和老牛的故事

文/袁福成

牛年說牛事,自然想起我父親和老水牛之間結下的“半生情緣”。

在父親的孩提時代,為了一家七口人的生計,祖父獨自去上海闖蕩,把小腳祖母及五個男性“留守兒童”留在了鄉下老家。父親是家中長子,尚未成年,就早早和祖母一起,把老家生活的重擔馱在背上、扛在肩頭。年方十五,就已自駕水牛犁地,從此便和牛結下了不解之緣。

說起父親和牛之間的感情,就如同牧民和駿馬或將軍與戰馬一般,既是朝夕相處的夥伴,也是相濡以沫的戰友,更是生活和生命歷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說父親“愛牛如子”亦毫不誇張。

老家的耕牛,特指經過馴化,可用來耕地、耙田、打場和拉車的沼澤型水牛。據世界糧農組織統計,目前,全世界家養的水牛約兩億頭,有二十億人口需依賴水牛來養活。其中沼澤型水牛約有四千萬頭,主要分佈在中國南方和東南亞地區。沼澤型水牛終年以食草為主,體型碩大,性情溫和,役力強勁,吃苦耐勞且聰明伶俐。“牛是農家寶,種田不可少”,家養的沼澤型水牛,被譽為“黑色的金子”“移動的拖拉機”。

在當代,專家學者們還把野生稻培育成栽培稻、野生豬馴化成家養豬、野生牛調教成家養牛,並稱為支撐農耕時代的三大文明支柱,耕牛對推進農業生產和人類文明發展所起的作用非常巨大。故鄉的農民,祖祖輩輩都把耕牛當作最重要的生產工具和生活夥伴,在鄉親們的心中,耕牛始終是神一樣的存在。

在我的兒時記憶中,父親對耕牛的飼養、照顧無微不至。草料是耕牛的主食,春、夏、秋三季,割牛草成了父親耕田耙地之餘的主要活計。早上八九點鐘,耕牛勞作了四個小時後卸耕,父親將耕牛牽回家中,在牛槽裡放上早已備好的鮮嫩青草,讓牛一邊進食、一邊休息。自己匆匆吃完早飯後,立即拿上磨好的鐮刀,挑上自制專放青草的木質“草架子”,將野外生長的鮮嫩青草割回家中。午飯後稍事休息,繼續重複上午的勞作。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春、夏、秋三季,幾乎天天樂此不疲。牛在當日未能吃完的青草,就放在太陽下曬乾積存,作為牛在冬季的“口糧”。

春天時分,風和日麗。父親將耕牛從牛舍中牽出,拴在避風向陽處曬太陽,用自己親手製作的“牛篦子”,從頭至尾為耕牛梳理皮毛,去除牛蝨。夏秋季節,為防牛蠓或蚊蠅叮咬,在牛休息場地的上風,點燃一堆乾溼相間的蒼耳草,生成陣陣香味濃郁的青煙來驅趕牛蠓和蚊蠅。由於水牛天生汗腺不發達,體肥皮厚散熱功能差,盛夏炎熱之際,父親專門在屋後的農田旁開挖了一口方塘(亦稱“牛汪”),內建水和爛泥,專供水牛在其中打滾納涼。

夏秋農忙時節,耕牛的勞動時間長、強度大,父親還將黃豆或穀物磨成粉狀,新增適量豆油、雞蛋,製作成精飼料為耕牛增加營養。到了冬天,父親早早在牛舍門前掛上抵擋寒風的厚實草簾子,牛舍中的大缸內裝滿了清水,專供牛在室內飲用,還把自己的床鋪就擱在牛槽的旁邊。為防止耕牛在夜間把尿撒在地上影響睡眠,臨睡之前,吹著口哨為牛把尿。經過長期訓練,只要父親的口哨聲響起,耕牛便乖乖地主動排尿。在耕牛犁田、耙地、打場、拉車之時,父親手中的牛鞭,雖常在半空中甩得叭叭作響,但大都以嚇唬為主,除非“牛脾氣”異常發作,極少真的抽打在耕牛身上。

時間久了,人與牛之間形成了一種特殊的默契。當父親對牛進行言語呵斥時,耕牛會像一時犯錯的孩子,微微低下自己的頭,似乎在向主人表達深深的歉意。當父親在春日陽光下為耕牛梳理皮毛,耕牛會翹起牛尾、抬起牛腿主動予以配合。還會抖動牛耳、眯起牛眼,作出一副愜意無比的模樣,一頭龐然大物如此萌態十足,讓人看了真的忍俊不禁。此時的父親也面露慈祥、怡然自得,用手輕輕拍打幾下牛的額頭,以示鼓勵和讚許。

耕牛是典型的食草動物,雖對粗飼料能量和粗蛋白質的轉化率高,對粗纖維的消化能力強,但每天必須要提供較長的休息時間讓耕牛進食和反芻消化。因此犁田、耙地、打場、拉車大都要起早睡晚、披星戴月。為了緩解耕牛勞作時的疲勞,父親在策牛勞作時還經常為老牛哼唱起“牛歌”。素有“蘇北信天游”美譽的“牛歌”亦稱“打哩哩”或“牛歌號子”,是人和耕牛進行情感交流的產物,是純粹的原生態田園牧歌。

現今,老家的文化工作者,專門對古老的“牛歌”進行搶救性發掘整理,自2009年起,連續舉辦了五屆“牛歌大賽”,老家的“牛歌”,已成功列入江蘇省非物質遺產名錄。早期的“牛歌”,有曲無譜,有歌無詞,完全由牛主人即興自由發揮,或低沉宛轉、如訴如泣,或高亢激越、鏗鏘豪邁,一切都以抒發策牛人內心情感、並幫助耕牛提神解乏為中心。夏、秋大忙季節的夜晚,裡下河平原地區的天籟之音—“牛歌”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父親哼唱的“牛歌”,分為耕田、耙地、打場、車水四類,只要聽到父親唱起的牛歌聲,我們就能知道父親正在幹什麼農活。

耕牛隻要聽到父親唱起“牛歌”,精神也更加振奮,犁田、耙地、打場、拉車的步伐明顯加快不說,還能踏著“牛歌”悠揚的節奏歡快前行。實踐證明,人們常說的“對牛彈琴”,真是對牛的極大誤解。我父親飼養的這頭水牛不僅能聽懂“牛歌”,而且還極通人性。父親說,在我們還小的時候,一不留神常三番五次溜到牛肚子底下玩耍或撿拾東西,從未被牛腳踩傷過。騎牛時上下牛背,牛總會主動輕輕跪下前肢。

有一年夏天,鄰居家的孩子在“牛汪”邊玩耍時,不慎滑落其中。正在牛汪中納涼的老牛,拼命掙脫了牛繩,爬出牛汪來到家門口哞哞叫喚不止,用牛蹄不斷在地上劃拉,一副急迫求助的模樣,見到家人後馬上掉頭在前面引路,孩子終於得救,避免了一場家庭悲劇的發生。還有一次,父親正在仰頭為耕牛系軛頭準備耕地,另一頭路過的耕牛,不知什麼原因,突然掙脫牛主人手中的牛繩,發瘋似的從背後向父親偷襲而來,咱家的耕牛見狀,立馬轉身向偷襲的耕牛迎擊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把來襲的耕牛死死抵在了父親的背後,如不是咱家的耕牛及時發現並冒死相救,後果將不堪設想。自此之後,父親對老牛的護主救命之恩更是念念不忘,常常逢人便講,咱家的牛,除了不會說話,其實樣樣都懂啊!

解放後,家裡的土地和耕牛一律歸公。但生產隊仍將老牛交由父親留戶飼養,並繼續由父親專門使用。所不同的是,生產隊用工分作為支付父親養牛、用牛的報酬。老牛雖不再歸咱家所有,但父親養牛、用牛所掙的工分,成了我們全家收入的主要來源,全家人的生計依然與老牛緊緊地聯絡在一起。

隨著歲月的流逝,咱家的老牛也步入了暮年。身上的皮毛漸漸失去了原有的光澤,走起路來開始步履蹣跚,耕田、耙地的重活已無力承擔,就連拉著牛車車水的輕活也無法長時間持續,走上十來圈之後就要臥地休息一番。看著漸漸老去的耕牛,父親常常獨自黯然神傷,扶摸著老牛的頭輕聲嘆息,甚至莫名其妙地對著家人發無名之火。老牛既然歸公,決定老牛最終命運的權力自然也不在父親手中。在生產隊決定出售老牛之際,父親遲遲不肯將牛繩交到隊長手中,僵持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父親自知無力迴天,在鬆開手中牛繩的那一刻,父親像孩子似的蹲在地上掩面痛哭。

老牛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已經到來,戀戀不捨地眼含兩行熱淚,一步三回頭,和深愛著它的主人作最後道別……在老牛離去後的很長一段時光裡,父親彷彿丟了魂魄似的,常常神不守舍、茶飯不思。深夜裡,披著上衣,獨自在空空的牛舍裡轉悠、徘徊。直到生產隊又重新購回了新的小牛並交給父親飼養、調教和使用,父親的心情才慢慢好了起來。後來,生產隊把分散在各家飼養的耕牛全部集中到生產隊專用牛屋內飼養,父親又成了飼養員的不二人選。隨著改革開放後農村普遍分田到戶,機械化耕作逐步普及,牛耕時代成為了歷史,父親和牛之間的緣分也就此終結。

父親生於1921年,卒於2011年,享年九十歲。從十五歲(1936年)用牛時算起,至分田到戶後(1982年)牛耕時代的終結,和耕牛打交道整整四十六個春秋。在父親的九秩人生中,有一半多時間是在耕牛的陪伴下度過的。父親和老牛之間結下的“半生情緣”淳樸敦厚、溫馨感人,譜寫了一曲人和動物和諧相處的動人之歌。至今憶起,仍令人動容、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