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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有湘,清代女詩人榮枯頃刻間的悲慘,公車去不還,信有望夫山

章有湘:公車去不還,信有望夫山

讀史是件很累人的事,一本在手,周圍還得有一堆的書來相互對照、印證,翻來倒去地頭暈目眩,所以,我總是讀一陣便會去看看詩詞,放鬆一下,年復日累,也看了不少了。

讀古人的詩詞,心態最是重要,作為一個旁觀者,能體味作者的心境便好,但往往是讀著讀著便會不自覺地將自己代入其中,與作者相依相伴,其喜樂哀愁被浸染其中而不能自已。

自宋代理學盛行後,中國婦女地位日趨下降,難有幾位女性詩人出世,而以前描寫閨閣歡愉的詩,十不及一,感覺都被滔天的悲聲所淹沒,特別是在朝代鼎革的季世之時,國破家亡的悲慘加上自己身世的不幸,使得女詩人的作品深陷在深深的悲痛之中,讓人不忍卒讀。

近日讀明末清初女詩人章有湘的作品便是如此,說來她並不是一個著名的詩人,流傳下來的詩詞也不多,但讀她的作品,便會被她詩詞中的詞句所感動,再接合她淒涼的身世,你看這個世界都感覺是灰朦朦的一片,毫無生機可言。

一自公車去不還,從今信有望夫山;

赤繩虛系三生約,紅淚唯餘兩袖斑;

訣絕未親真恨事,夢魂時傍也歡顏;

亦知修短原無定,豈料榮枯頃刻間。

這是她夫君去京師考試時,染疾暴亡後寫的一首悼念詩,這真如字字血,聲聲淚,榮枯轉瞬間,一個未亡人發出的悲歌,是那麼地悲慘和淒涼,漫漫長夜中的淚痕和嘆息,誰懂!

明末清初似乎是一個女性詩人爆發的時代,且不說徐燦的“蕉園五子”,方維儀的“名媛詩社”,王微、楊宛等一眾人,即使是那大名鼎鼎的“秦淮八豔”,哪個不是詩詞高手,隨便拿一首出來,也會讓巾幘汗顏。

要說在這一堆的女性詩人中,章有湘的命運肯定最為悲催,她是明末清初的華亭人,即令上海人,字玉筐,號竹隱,父親曾是大明舉人,授福建羅源知縣,但後來在抗清鬥爭中殉難。

章有湘的家族是華亭大族,鐘鳴鼎食,詩書傳家,儒學風盛,家學薰陶的她自幼便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尤鍾情於詩詞,那些前賢的鴻篇鉅製,比如《搗衣篇》或《長恨歌》等等,皆爛熟於胸,隨口吟出,且一字無訛,日久天長,詩詞歌賦皆得心應手。

而章家六名女子個個皆能詩能賦,文才超群,經常在一起詩酒賞花,行令流觴,滿門風雅,並擅才名,一時名重里閭,人稱“六朵金花”,

記得西窗翦燭時,鴿原回首忽天涯;

夢魂不覺吳山遠,愁緒惟應夜月知;

畫閣焚香春泛泛,繡簾飛燕晝遲遲;

相期泖水歸寧日,重與殷勤話別離。

上面這首詩便是章有湘同姐妹們的唱和之作,名為《次玉璜妹來韻》,其他類似的詩作在她早期的作品中佔有很大的比例,女人總是要嫁人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姐妹們天各一方,為人妻,為人母,只能書信贈韻,一述思念之情。

章有湘是嫁給了桐城名士孫中麟,作為中國文學歷史上最神奇的地方,桐城派享譽域內,學風熾盛,眾多文士在明末朝廷為高官,是東林黨的主力,左右著朝廷風向,而孫中麟的父親便是崇禎朝的大理寺卿。

不知是因為何事,孫大公子旅居華亭,有著“桐城神童”、13歲便秀才傍身的他,在此地當然要同本地名宿交遊,而章有湘的父親章曠作為一地文首,自是唱和的倡導者,就如同當年呂太公看準泗水劉亭長一樣,認定這孫公子是個大才之人,遂將章有湘嫁給了他。

這裡有點小怪異,孫中麟早已婚配,所以章有湘只是以小妾的身份嫁到孫家,作為一位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極少有這樣的情景,畢竟她的身份不能同那歡場人物相比,比如那秦淮八豔,個個都是為妾為門,而以章有湘這樣的才情和家世,一抬青布小轎便抬了去,怎麼也覺得有些委曲了她。

婚後不久,她便隨夫回到了桐城,這肯定是章有湘此生最幸福的時光,二人志趣相投,夫唱妻和,聲發金石,紅袖添香;她尊敬族人,孝敬老者,鄰里和睦,子輩皆歡,是一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受到人人誇讚的好女子。

滿斟碧酒汛菖蒲,先醉婆婆後小姑;

婆醉有儂儂有婿,小姑醉倒誰人扶?

這首《端午》寫得饒有情趣,我們從中可以讀出以下幾點資訊,一是她在孫家頗受歡迎,一家人其樂融融,和諧美滿;二是生活富裕,日子過得是相當地滋潤;三是這章有湘的性情中很有些俏皮的色彩,俗語雅詞在她的筆下皆能得到充分地運用,此詩讀來情趣盎然,讓人不禁會想起那“家家扶得醉人歸”的美好場景來。

滿人入關,在天下初定之際,為穩定士子之心便開始了科考,此時的她便鼓勵夫君參試,想那孫中麟本就是才高八斗之人,鄉試輕鬆拿下,取得舉人後便去了京師,向更高級別發起衝刺。

窗外雞初唱,花間露未乾;

欲臨明鏡照,猶怯翠眉寒;

宿鳥翻林樹,歸鴻振羽翰;

不知鄉國信,何日報平安。

這首《曉思》應是她在夫君離別後的思念之作,清晨初起,聽宿鳥鳴啼,歸鴻翩躚,點點清冷的風拂過臉頰,寒意頓生,本是臨鏡梳妝之時,但一想起在外苦苦博功名的夫君,這心緒便有些庸倦了下來。

“坐對鴛鴦草,行看蛺蝶花。那知春復夏,遊子未還家。”在這一段時間中,於章有湘來說甚是難熬,人未歸,夜難眠,思無緒,愁滿懷,這四周的所有,都變得灰暗了起來。

於是,念人未歸便成了這一時期的主旋律,“旅魂欲到親幃側,一夜江聲夢不成”,“難禁心耿耿,況對雨霏霏”,“何事深閨人,終朝常寂寞”,“那知江海各天涯,青鳥無情雙寂寞”,詩中呈現的是一片悲聲。

孫中麟果然了得,他不負眾望,一舉拿下進士,金榜題名,走馬遊街,“一日看盡長安花”,小廝急急地將喜訊報還,大好前程在他面前鋪展。

然而,令人更想不到的是,唱名後的第五天,孫中麟突發急病,不日竟不治而亡,客死京城,急馬報喜之人才走,這報喪之人又匆匆上路,快馬加鞭地一路南去。

我不可想象這是如何的一幕天上地下,大喜大悲的情景,剛接到喜訊的章有湘還沒來得及操辦喜宴,便收到夫君亡故的悲信,這塌天之禍來得如此迅疾,瞬間將她擊倒,本想夫君榮歸,誰料竟是陰陽,這人間最悲慘之事,就這樣突然地降臨到她的身上。

夫君就這樣離她而去,章有湘痛不欲生;書載:章有湘驚悉心上人暴卒,痛不欲生,自縊一再,均為姑救,方不致辭死。

一自公車去不還,從今信有望夫山;

赤繩虛系三生約,紅淚唯餘兩袖斑;

訣絕未親真恨事,夢魂時傍也歡顏;

亦知修短原無定,豈料榮枯頃刻間。

從此之後,歡娛只是夢中事,人間再無留戀景,章有湘曾作《哭夫子》四首,此為其一,詩中都是和血淚而成之辭,她也亦那望夫石一般,每日向北眺望,明知夫君再無歸家之日,卻依舊每日痴心地等待。

以前,在章有湘的詩作中,還有景美花香,春和日麗,夫君亡後,她詩風大變,全然不見“晚涼不覺羅衣薄,自愛登湖片月晚”之情趣,代之而起的是字字含淚,句句滴血悲涼之辭,表現的是青燈相伴,悽風苦雨,落花冽泉,寒山悲鴻,滿篇皆是令人泣下的放悲聲。

這世上已無值得她留戀之處,形單影隻的她,從此活在對亡夫的思念之中,故前人有評曰,其作品“類皆孤猿寡鵠,自寫其憂傷哀怨之音,君子讀而悲其志焉。”

千里良緣合唱隨,于歸不滿十年期;

最傷薄命分鴛侶,猶幸高名占鳳池;

故國魂歸芳草外,長安春去落花時;

玉樓痛絕修文召,不遣簪毫報主知。

日子還得一天天地過下去,作為未亡人,她在今後的17年中,全力整理孫中麟以前的手稿,集為《過江集》、《曇閣集》和《筆花集》,並自著《澄心堂詩詞》、《望雲草》、《再生集》、《訴天雜記》,不過,這些集子我一個也沒有找到,是僅存一個集名,還是未能傳世,我不得而知,但願還存於地方文館的收藏中。

章有湘的生卒年齡書無記載,從她詩作中推算,大概42歲左右便離世了,一代名媛,就這樣倏忽而過,留下的,只有一個模糊的身影,讓人感嘆。

此夜難分怨曉鍾;夢魂偏又到吳淞;愁情先上兩眉峰。

滄海一聲臨遠道;蘭橈千里破長風;可憐回首隔江東。

章有湘以寫詩為主,極少填詞,這首《浣溪沙 旅懷》是我能找到的唯一詞作,從風格上看,筆力蒼勁,悲涼沉鬱,應該也是夫亡之後的作品。

她的作品,我們現在能看到的並不太多,卻也有一些被名家收入其編撰的集中,如沈德潛的《清詩別裁集》及朱彝尊的《明詩綜》中,就收有她的詩作,另外一些地方的詩鈔中亦有留香。

儘管現在沒幾人能知道她的詩名,但偶然能讀之者,對其作品評價很是不低,贊其為“文林鴻寶,妝閣奇葩”,這評價,很高了。

望夫石,斷腸崖,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的,唯有情花;讀章有湘的詩,聯想到她的身世,心情很是沉重,彷彿從那枯黃的頁面中,看到被滴滴清淚暈染過的痕跡,隨即幻化為一幅悽美的長卷,和著山,和著水,和著她文字中連綿起伏的音律,融化在漫漫的時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