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在生物學意義上，女性有著相較男性更為精巧的頭顱和手腳，身體中間，是男性所沒有的、孕育生命的子宮。

古希臘神話中有命運三女神，即紡織生命線的克羅託，分配生命度數的拉刻西斯和收回生命線的阿特洛波斯。命運三女神的職權超過一切，無論神還是人都不能違抗。為什麼不是命運三男神呢？因為，如果說人類的存在由一線相牽而連綿不絕，死亡就是從生命的織布機上扯斷了這根線，誰才能繫上一根新線，在生命的錦緞上開始新的編織呢？只有能夠孕育生命的女人。

續上新線的那個時刻，往往不會令人注意：一些女性在排卵時會感覺到轉瞬即逝的陣痛，但胚胎最快在24小時後就能孕育，而無論是受孕本身，還是著床在子宮裡，都不會產生任何感覺。我們現在已經習慣了控制自己的身體，但懷孕就是一種原始的提醒：身體的變化往往在我們控制之外，身體有自己的節奏、落腳點和固定的目的地，身體有它自身的意志。你可能聽說過不孕的夫妻領養小孩後，妻子很快就懷孕，很多這樣的事例。有人認為，這是因為，領養小孩解除了她不能擁有自己孩子的想法。多少人越想懷上一個孩子就越是懷不上，越想生男孩反而不斷生女孩，從未想到孩子到來的時候，這件寶貴的禮物偏偏就送來了。總之，孕育生命是一件很原始也很神秘的事，生命的誕生不由人類支配而是由命運支配，那一道使每一個女性受孕的光芒，來得多麼遙遠，多麼變幻莫測！

當那一道光芒刺入女性的身體，懷孕這一異體過程就啟動了。對女性而言，一旦開始了，無論是繼續還是終止妊娠，一切都和之前不一樣了。在更早之前，懷孕是不可終止的事件，一旦發生，女性所有的人生規劃全得打亂，只有專心生孩子去了，再不喜歡孩子的父親，也不得不接受他。而現在，拜現代科技之賜，如果女性認為這次生殖會置她於不利境地（比如經濟窘迫、職場受阻），她可能會選擇終止這次懷孕。婚姻和生殖，都將影響一生，所以不宜將就，沒有人想將就自己的人生。從懷孕的那一天起，孕婦就註定要遭受諸多磨難：身材走形，面板粗糙，全身浮腫，鼻孔朝天，張口呼氣，荷爾蒙錯亂，一肚皮紅紫如蚯蚓的妊娠紋，有人會孕吐到天昏地暗的地步，完全是另外一種生物。但懷孕有一點好，就是它有一個盡頭，不管你懷得多辛苦，懷得多不情願，時間一到，開關一開啟，卸下重擔就一身輕了。經過了勤勞勇敢的三十七週半，艱苦卓絕的三十七週半，一個偉大的時刻悄悄來臨了，隨著羊水嘩啦啦地流。在生與死之間，在劇痛和鮮血之間，你為人類生命永續的宏大畫卷織下了一個新的圖案。

懷孕拿去了一個女子在少女時代對自己身體的神秘和珍愛，被孩子利用過的身體無論如何不再是嬌嫩的了，在生產的時候，無論你怎麼被讚美是在創造著生命，但你知道那時你更像是動物，沒有一個女子潔淨的尊嚴。無論是在生理還是心理層面，作為母親的成長往往都是裂變式的——從一個受精卵開始到嬰兒哇哇墜地——突如其來的改變把女人措手不及地推向時間和命運，讓她只能按照上帝和社會賦予的使命走下去。無論是順應這種命運，還是因忍受不住內心的叫囂而奮起反抗，都很難有人會真正理解你的體驗，你如孤獨的戰士一般前進，無人能代，無人能幫，因為這是“一個人的戰爭”。

想起神話記載中的大地女神蓋婭擁有過許多寶物，其中最有名的莫過於蓋婭手中的生命之瓶了。相傳生命之瓶裡裝的是萬物之種和生命泉水。身為大地女神的蓋婭將萬物之種撒播在土地上，然後澆灌以生命泉水，從此世間便孕育出了生命。我覺得蓋婭的生命之瓶，其實是對女性子宮的神話化。女性這謎一般的身體，發源起伏不息的血汐，也在黑暗深處孕育生命的胚芽。承受，包容，奉獻，是這具女性身軀在世的必然命運。人類的胚胎實際上是由一個女性的胚胎髮展出來的，在生命之初，男女就在一個起跑線上，只不過後面往不同方向發展，在孕酮的作用下，有了男性與女性的分化。母親，是生命之源。我們都是蓋婭的兒女啊！謹以此篇寫於母親節，獻給古往今來生生不息的母親蓋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