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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棋魂

這天清晨,江州王府的兩名家丁剛剛開啟沉重的黑漆大門,只聽“咚,,的一聲,一個人突然跌進門來。家丁一看,這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雙目緊閉,渾身水溼,左臂負了刀傷,鮮血溼透了衣袖。王管家聞訊趕來,吩咐立刻將年輕人送到下房急救。

經過一番治療,年輕人醒了過來,輕聲問道:“這裡可是江州刺史王景文王大人的府第?”

王管家點點頭:“正是。請問足下從何而來?”

年輕人答道:“小人莫谷青,江北中州人氏,自幼好圍棋,因得知王大人棋藝精絕,人稱,江南棋王,,便有心與王大人切磋棋藝。只因兩國以江為界,各守疆域,小人只好於夜間偷渡。好容易平安上岸,

卻在途中路遇劫匪,寡不敵眾,身中一刀,盤纏全數被搶,這才趕到王府。不過終於可以一會王大人了!”說到這裡,莫谷青疲憊的臉上顯出了興奮的神色。

王管家聽了莫谷青這番話,心裡不禁暗暗吃驚:當時正是南北朝時期,南北兩個朝廷隔江而治,發現偷渡者是要殺頭的。此人不顧性命過江,竟是為了找人下棋!

王管家命人照顧好莫谷青,自己趕緊進內堂稟報。回來後,他對莫谷青說:“我家老爺說,足下遠道而來,又受了刀傷,身體有所不適,先請靜養數日,待到神清氣足後,他再請公子賜教。”說完,遞過一副圍棋,躬身退下。

莫谷青無奈,只得耐著性子住下養傷,直到十天過後,他才終於跟著王管家跨進王府的“松雲軒”。只見堂中檀木椅上端坐著一箇中年人,三絡長鬚,面色祥和,此人就是南朝尚書僕射、江州刺史王景文。莫谷青還知道,王景文的大姐還是當今皇妃,深得皇上寵幸。

莫谷青跨前一步,雙手一揖,朗聲道:“江北棋士莫谷青,特來向江南棋王領教!”

堂上眾人見莫谷青長揖不跪,舉止傲慢,都暗自心驚。

王管家正要厲聲呵斥,卻被王景文搖手止住:“莫谷公子不遠千里而來,以棋會友,不可以常禮拘之。”

說著,他躬身向莫谷青道:“公子過獎了,棋道無涯,老夫怎敢擔當,棋王,二字?今天公子前來指教,老夫喜不自勝。請!”說著,便與莫谷青分賓主坐下。

莫谷青年少,執黑子先走,王景文執紅跟進,他的幾個幕僚便屏息靜氣,站在身後看棋。兩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眼看棋勢進入中局,雙方各分秋色,這時莫谷青求勝心切,強行打入白方腹地,結果被王景文擊中要害,首尾難顧,形勢十分危急。

莫谷青一看大勢不妙,額間沁出了細汗,此時他突感嗓子發鹹,一口腥血躥上喉嚨。不過,他硬是不動聲色地把它嚥了回去,考慮半天,顫抖地投下了一子。他知道,即便如此,今天也難逃輸棋的命運了。

王景文身後那些幕僚們,個個面露喜色,他們都看清了此刻棋盤上的局勢。

可誰知就在這關鍵時刻,王景文竟隨手下出一步壞棋,莫谷青立刻抓住時機逆轉了棋局。

王景文只得推拝認輸:“公子少年英雄,老夫領教了!”

莫谷青冒險取勝,禁不住哈哈笑道:“江南棋王果然名不虛傳,在下勝得僥倖。這次對局,在下受教不少,心願已了,就此告辭!”說罷,起身一揖,飄然出門。

王景文叫聲:“且慢!”

莫谷青轉過身來:“莫非大人還想再來一局?”

王景文拈鬚一笑:“今日能與公子手談一局,老夫心願已足。只是公子身無分文,如何返回江北?”說罷一揮手,他讓王管家端上一個禮盤。

莫谷青一看,禮盤裡竟放著一百兩紋銀,他先是一愣,隨即笑了:“多謝王大人,在下心領了!”說完,用兩指拈起一錠銀子,長笑而去。

望著莫谷青遠去的背影,王景文拈著長鬚沉吟不語。

一個幕僚在旁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在小人看來,這局棋大人有兩次可以殺死黑方大龍,為何將它放過了?難道此人棋中別有玄機?”

王景文笑道:“此人棋力不下於我,但鋒芒畢露,不知內斂,這就和棋道不符了。他少年得志,心性極高,我若勝了這一局,他輕則從此一蹶不振,重則會嘔血而死啊。但願他回去覆盤時,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如若真正領悟棋道精神,他可望成為曠世奇才。”

那幕僚聽了不禁點頭嘆道:“大人說的極是。不過大人是一片苦心,倘有人說大人竟敗在江北一個無名棋士之手,這江南棋王的稱譽以後不就……”

王景文淡然一笑,打斷道:“人世間王侯尚不能長久,何況是棋盤上的虛名?為顧全虛名而折損一個可造之才,這有違棋道啊!”

不久,南朝發生了兩樁大事:先是王景文的姐姐皇妃王燕春病逝,接著是太子繼位。王景文作為朝中重臣,少不得一番忙碌。回到江州,未得三五日安閒,王管家來報:上次那個莫谷青又來了。

這次見面,王景文發現莫谷青沉穩了許多,傲氣也收斂了不少,但言語卻很悲憤:“在下回去將上次對局反覆推演後,發現是大人存心相讓,在下真是又驚又怒,數月來寢食難安。士可殺而不可辱,在下

想與大人再弈一局,務請大人放出手段,使出棋王真本領,讓在下輸得口服心服!”

王管家和幾個幕僚聽了莫谷青這番話大吃一驚,面面相覷。

王景文面容肅然,沉默良久之後,他站起來向莫谷青躬身一揖,說:“感謝公子教訓,王某不該小覷天下英雄,心存輕慢!”然後吩咐擺上棋盤。

兩人剛坐下,莫谷青突然從身上掏出一張押單:“在下渡江之前,已託貴國商人將價值十萬兩白銀的貨物押在江州大興隆棧,這是押單。在下就以此物為注,和大人對弈一局。”

這幾個月來,莫谷青嘔心瀝血,將與王景文的對局研究得爛熟於心,他執黑先行,注重實地,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王景文應對看似平淡無奇,實則蘊藏著綿綿後勁,棋盤上看似波瀾不驚,一子落下,猶如千鈞繫於一髮。

幾個時辰過去,雙方進入了“官子”階段。莫谷青反覆清點,見盤面上白棋形勢略優,不由心頭焦急,胸中氣血翻滾,雙眉緊鎖,兩眼似乎要把棋盤盯穿。

就在這時,一個家人進來稟報:“皇上聖旨到,請大人即刻接旨!“

王景文一怔,極不情願地放下手裡的棋子兒,對莫谷青說聲“失陪”,便進內室更衣接旨去了。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穿著朝服進來,朝莫谷青抱歉一笑:“官身不由己,讓公子久等了。”

就在王景文接旨的這段時間裡,莫谷青竭盡心力,終於想出了一招回天妙手,“叭”地一聲棋子兒落下,如釘入木。王景文一愣,倉促間也落下一子,可卻被莫谷青連發妙著扳回了劣勢。終盤一數,莫谷青贏了一子!

王景文看著棋盤發了一陣呆,搖頭苦笑道:“古人,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老夫竟為五尺之軀亂了方寸。到底是修為不到,定力不足啊!”

他叫過王管家:“迅速備銀十萬兩,送莫棋友出城過江!”

王管家答應一聲,剛要退出,卻被莫谷青攔住了:“此局在下雖勝了王大人,可仍屬僥倖。這十萬兩銀子請暫時存放在貴府,待數月后王大人公務稍閒,在下再來與王大人重博一局。”

王景文微微一笑:“感謝公子厚愛!只是王某再也無緣與公子共研棋藝了。”他緩緩從衣袖裡掏出聖旨,展開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尚書僕射、江州刺史王景文勾通燕朝,與燕帝三子慕容白交遊,圖謀不軌,著即賜死。欽此。”

話音才落,早就在門外等得不耐煩的兩個黑衣使者端著一壺“鶴頂紅”應聲而進。

王景文取過酒壺,對眾人抱歉一笑:“這酒自然不便相勸,我只好獨飲了。”

誰知他剛一舉壺,莫谷青突然身形一閃劈手奪下他的酒壺,朗聲說道:“在下就是大燕國三太子慕容白,我兩番冒死渡江,只不過是想與王大人切磋棋藝,發揚棋道而已,絕無不利於南朝之意。既然禍由我起,就請貴使者將我押解到京城,以釋王大人清白!”他說完,放下酒壺,將雙手反背身後,示意將他上綁。

王景文嘆息道:“慕容公子,你上次在我府裡養傷時,我就查明瞭你的身份。雖知與你下棋會留下禍患,但我和你同樣醉心棋道,企盼南北棋界有所交流,所以兩次和你對局。我死不足惜,你還是趕緊走吧!”說著,他一把抓過酒壺,一仰頭將壺中酒吞下了大半。慕容白轉身來搶,哪裡還來得及?

只見片刻工夫,王景文身子一晃,就栽倒在地。

慕容白雙膝跪地,含淚道:“王大人棋藝超凡,陰曹地府中哪有對手?南朝有疆,友,同到陰曹,酒一飲而盡。

—老一少,兩個酷愛圍棋的人死後被分別埋在長江兩千年不斷的濤聲,就像他倆在棋盤上叮噹落子。

(遊子)(題圖:黃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