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今世未央

1

每天中午12點的午餐時間，是劉新的高光時刻。幾個一起帶飯的小姐妹都湊在微波爐前，看著劉新掏出飯盒。那個認真樣子，比拆盲盒都興奮。

劉新的盒飯是三層，最上面一層是米飯，粒粒分明，閃著光。第二層兩素一犖，別說嘗一口，光看那菜式都能讓人流口水。第三層是水果，削皮切塊，整整齊齊地碼著。旁邊還配一袋酸奶，可以灑上做酸奶水果撈。

為了能分享劉新的飯菜，大夥都把飯盒聚在一起，像野餐似的，享受著快樂的八卦時光。

“以後我找物件，也要先考察一下婆婆的做飯水平。”

“你以為做飯好的婆婆，都願意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給兒媳婦準備飯盒啊？”

每天都有人在劉新的飯盒前拍照，曬到朋友圈，配上“別人家的婆婆”。

劉新有時也會拍，發給她媽，“看看，我終於享受到母愛了。”

劉新上中學那會，她爸媽工作忙，沒空給她做早餐，就讓她在外面隨便買點。直到現在，劉新還有點耿耿於懷。爸媽個子都不矮，她卻連160都沒長上，肯定是因為那會早餐沒跟上營養。

她媽回罵她一句白眼狼，但自家閨女能有婆婆這麼寵著，她這心裡也欣慰的很。

每天回到家，劉新把同事們的反應跟婆婆一說，婆婆更是高興，“只要你喜歡吃啊，我就天天給你做。”

劉新笑得滿臉生花，轉頭一看，馮小武正冷著一張臉，她的笑容尷尬地垮了下來。

兩個月前，婆婆委婉地徵求劉新意見，想過來跟他們一起住些日子。

劉新一口應允，馮小武卻不同意。劉新知道小武跟父母關係很僵，因為家裡給了他一身債。她聽小武說過，公婆年輕時做過生意，後來因為被騙，生意黃了，還欠了很多債。馮小武是家裡的長子，只有一個妹妹，還債的重任自然就都壓在他身上。

他倆準備結婚那會兒，兩家大人見面，小武媽沒藏著掖著，坦誠地跟劉新媽說，“家裡現在還有債，委屈新新了，等條件好了，一定要把彩禮房子什麼的，統統都給孩子補齊了。”

劉新媽覺得馮家條件雖然差了點，但這態度挺真誠，小武也讓人信得過，就很放心地讓閨女嫁了。

這些年，馮小武在工作上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掙的錢都用來還債了，直到去年才還清了債務，終於搬出了原來破舊的老城區，租了個兩居室的公寓，過上了無債一身輕的日子。

2

搬進新家那天，馮小武興奮得睡不著，坐在21層樓的飄窗前，看著遠處開闊的視野，跟劉新暢想，“三年後，咱就能湊齊首付，擁有真正屬於咱倆的家了。”

這些年被債務壓著，劉新從沒見小武這麼高興過，她心疼他這些年受的苦，也很理解他對父母的牴觸。

但從另一方面說，也正因為有了家裡給的壓力，才造就了現在的馮小武，他遠比其他男人成熟，有責任心，有擔當。

他們結婚兩年多了，小武除了在第一個春節帶她回老家過了，幾乎沒怎麼回去過。去年婆婆過生日，劉新沒能勸服小武，自己賭氣回了他家，她差點沒找到單元門，小區裡的鄰居們也都不認識她是老馮家的兒媳婦。

劉新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婆婆卻抓住她的手，感動的眼圈都紅了。

劉新覺得，小武和父母之間的關係也該緩和一下了。所以，她不管小武的反對，自作主張地讓公婆進了門。

公婆來了以後，家裡完全變了樣。

多餘的鞋子都進了鞋櫃，沙發背上搭的衣服都被熨得整整齊齊，掛在了衣櫃裡。廚房裡也開始有了煙火氣，玉米燉排骨，蒜蓉開背蝦，秘製香辣蟹，一週都不帶重樣的。以前她和小武省吃儉用，這些菜只能看吃播過癮，現在她每天下班，都能在自家的飯桌上吃到。她無意中感慨了一句，“跟家裡的晚飯比起來，中午的外賣簡直是噩夢。”

第二天早上，婆婆就給她做好了飯盒，而且每天不落，讓她在同事們面前賺足了面子。

在婆婆的餵養下，劉新維持了十幾年的體重很快就突破了一百。

這種滿滿的幸福感，足足持續了兩個月。

3

劉新在盤點積蓄時，拿著小武的月帳單，一臉不可思議，“這是怎麼回事？”

以前她和小武每月的花費不超過兩千塊。現在家裡只不過多了兩個人，竟然花了六千多塊。

馮小武無奈地答她，“你還不明白嗎？你津津樂道的那些大蝦大閘蟹，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還有，多兩個人，可不是多兩雙筷子那麼簡單，衣食住行樣樣都要錢。你就等著著吧，這才剛剛開始。”

劉新有點沒轉過彎來，“你是說，媽啥錢都得跟你要？他們自己一分不出？”

小武無語，“不然呢，你以為我之前為什麼不願意回家？現在好了，她當面跟我要，我還能躲得了嗎？”

劉新有點噎住了，雖然她也覺得這花費有點離譜，但婆婆畢竟是改善了全家人的生活，也不能算錯。她只能問小武，“你媽說這回就是過來住幾天，他們說沒說什麼時候走？”

小武笑她太天真，“她說這話你也信，你知不知道有句話叫請神容易送神難？”

劉新再坐在飯桌前，一道道美味都變成了觸目驚心的價格表。

她偷偷查過，婆婆最愛買的這種鱸魚很貴，一斤要三四十塊。想著銀行卡上驟然消失的那些數字，吃進嘴裡的魚一點都不香了，她斟酌了半天字眼，“媽，你也挺累的，隨便做點就行，咱也不用每天都吃這麼好。”

婆婆窘迫地揪著圍裙角，“我買的是冷凍的，沒有那麼貴。”

看著婆婆小心翼翼的樣子，劉新趕緊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但她心裡到底是什麼意思，又不好說出來，不然就像是要攆他們一樣。

雪上加霜，大約半個月後，公公患了場重感冒，去醫院光檢查就花了快一千，又在門診連輸了五天液，總共花了兩千多塊才治好。因為沒住院不能報銷，這些都是小武掏腰包。

就這樣，劉新的幸福生活開始變得煎熬。

那天，劉新聽見婆婆跟隔壁奶奶聊天，“現在這孩子們連飯也不大做，哪有居家過日子的樣兒啊。我們過來就是為了能照顧他們，小新那麼瘦，得把身體養好了，趁著我們還能幫得動，再幫他們帶大孩子，也就沒啥心病了。”

劉新突然警覺，聽婆婆這意思，他們不會是打算一直就住下來了吧？照現在這趨勢，她和小武什麼時候才能攢夠買房子的錢？她總不能讓孩子出生在出租屋裡吧？

劉新還沒想到怎麼送走公婆，家裡又來了一個更厲害的角色。馮小文。

4

馮小文是馮小武他妹，從小叛逆，是家裡的大魔頭。劉新跟小武回老家過年時，親眼目睹過她的火爆脾氣。小文守著她的面，就跟她爸媽吵翻了天，沒等過完寒假就返校了。

馮小文今年大學畢業，估計是沒找著工作，提著行李箱就進了小武家，裝模作樣地問劉新，“嫂子，我想住幾天行嗎？”

劉新能說啥，雖然小文跟爸媽水火不相容，但跟她哥感情很好，小武也很寵這個妹妹。所以不管小文表現得有多惡劣，她這個當嫂子的，都得忍著。

早上劉新忙著上班的時候，小文還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窗簾拉得嚴實，誰也不能發出動靜，要不然吵醒了姑奶奶，誰也別想安生。

晚上大家都睡了，她還在刷各種綜藝，即便是關嚴了房門，劉新還是睡不著，不得不戴上耳塞，才得清淨。

飯後，劉新在廚房裡刷碗，想想小文的不請自來，再想想公婆慢慢滲透進他們家，她有種不詳的感覺，自己怕是掉進了馮家人的圈套。

她有點後悔了，都怪自己當初聖母心發作，不顧小武反對，把公婆請進了門。這回好了，在越來越糟心的生活面前，什麼孝順賢惠、善良寬容，她秉承的所有美德都變成了她搬起的石頭，狠狠砸在了自己腳上。

她偷偷問小武，“你妹不是想賴在咱家不走了吧？”

小武對他妹妹倒是有信心，“她不是說了嗎，過幾天就走。”

週末，劉新不想待在家裡，人太多，她喘不過氣來。但還沒等她溜出去，小文喊住了她，說要帶她一起逛街。劉新想帶她去附近那幾家小店，價格不貴，款式也挺好的。小文卻直接把她拽到了高檔商場，自己挑了一堆衣服，也幫她拿了兩件。

劉新試穿的那件裙子真好看啊，面料特別舒服，難怪她在外面買的衣服都沒這個效果，果然一分錢一分貨。她感嘆了半天，心裡想著用什麼藉口，才能既不買衣服又能體面地堵住小文的嘴。沒想到出了試衣間，小文已經幫她付了款。她有點窘，覺得自己有點小人之心了。

那天，除了衣服，她倆還買了很多東西，都是劉新平時捨不得買的，也都是小文搶著買的單。

5

那天晚上，小文還帶劉新去了酒吧。劉新都不知道，酒還能有那麼好看的顏色，她喝了兩杯就暈了，在小文的鼓動下，跟著臺上的搖滾歌手喊啞了嗓子。

怯生生的劉新跟著輕車熟路的小文，體驗了一天完全不同的生活。她耳朵裡是轟鳴的音樂，眼前的燈光都帶著暈尾，這原本就應該是她的生活啊，她突然有點想哭。

進家門的時候，劉新覺得自己還挺清醒的，她小心控制著自己，不想被人發現她已經腳步虛浮了。

小文衝她哥喊了一句，“哥，我們買了好多東西，還給你買了一件T恤呢，快來試試。你趕緊轉我五千塊錢，我今天可是把所有錢都花光了。”

就這一嗓子，劉新愣在了門口。

小文沒發現劉新的異樣，她癱在沙發上，看著她爸媽，“我嫂子人真好，難怪你們在這住這麼久都不願意回去。連我都捨不得走了，咱們一大家人每天熱熱鬧鬧的，有吃有喝的，多好啊。你說是吧，媽？

婆婆看看劉新的臉色，沒搭理小文的話茬，轉身進了屋。

“不行！”這話一出口，全家人都安靜了。劉新都沒想到，這話居然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看來是酒壯了慫人膽。既然都開了頭，那她就乾脆說個痛快吧。

“你都大學畢業了，該自食其力了，不能老賴在家吃白食。你覺得家裡有吃有喝的挺好，你知道你哥為了掙錢受的那些罪嗎？人家996，他恨不得997，掙的錢都還了債，他身上穿的T恤都沒超過一百塊。你不是從小就和你哥感情好嗎，你哥那麼疼你，你怎麼就不心疼心疼他？你看看他，還沒30呢，都老成什麼樣了？”

說完這些，劉新像是用盡了力氣，腦子一片空白，停下來等著後面的暴風驟雨。

小文居然沒爆，還很平靜地反問了她一句，“你攆我？怎麼不敢攆爸媽啊？”

劉新被她這話一激，又重新來了勁，“爸媽來之前就跟我說了，就過來住幾天，我也是想著緩和一下爸媽和你哥的關係。要是他們也像你那樣，想賴在這裡不走，我也照樣攆。爸媽還不到六十呢，身體挺健康的，能養活自己。我和小武也得過自己的日子，我們要攢錢買房子還要生孩子，我們還有好多好多事要做。等爸媽年紀大了，我們自然會再把他們接過來、養他們老的。”

劉新腦子裡亂成了漿糊，憑著本能顛三倒四地說出了這些話，她腳底下都站不住了。

小文有點無奈地招呼她哥，“你還愣著幹什麼呀？快扶我嫂子去屋裡睡覺吧，她快都要撲在這兒了。”

6

第二天早上，劉新睡醒了，發現家裡靜悄悄的，沒有公婆，也沒有小文。她驚叫了一聲，“壞了，你爸媽和小文都走了？他們是不是跟你鬧了？”

她恍惚記得自己昨晚發了飆，具體說了什麼，已經記不太清了，更別說後面公婆和小文有什麼反應了。

馮小武告訴劉新，其實，小文是他請來的救兵。

當年，他爸媽生意虧損後，既沒有能力東山再起，也放不下身架去掙辛苦錢，把希望都寄託在了兒子身上。

馮小武高中畢業後，就被迫南下打工，當起了家裡的頂樑柱。小文都要氣瘋了，她不忍心看她哥這麼挨欺負，整天跟爸媽鬧，“你們自己有手有腳的，憑什麼賴在家裡讓我哥養著？我哥成績那麼好，你們是要毀他一輩子啊？”

她媽唉聲嘆氣，自己做了多年家庭主婦，唯一技能就是燒飯，難道這個年紀還要去飯館給人打零工？

她爸氣得差點動手打了她，“我把你倆從小養到這麼大，你哥都成年了，養我們不是應該的嗎？”

小文見勸不動爸媽，就嚷嚷著自己也要退學，和哥哥一起去掙錢。還是小武勸住了她，他雖然感情上接受不了爸媽的做法，卻也默默地承擔了一切，就是為了他妹。

所以，這些年他們兄妹倆都對那個家很淡漠，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他爸媽也慢慢接受了現實，開始打點零工維持生活了。馮小武以為，他負責幫爸媽還債，爸媽能照顧自己的生活，也就湊合著行了。但他萬萬沒想到，爸媽居然卡準了他還完債的點，又來心安理得地 “啃小”了，還披了上糖衣炮彈的外衣，把個傻乎乎的劉新給矇騙了。

小文知道後，想著她這哥嫂，一個責任心太強，一個又隱忍過頭，肯定不好意思攆走爸媽，就打算過來幫他們一把。沒想到，她只是小小地刺激了一下，喝了酒的劉新，自己就把事給辦利索了。

長輩怎麼了？做錯了事也該接受教育。在這件事上，小文、小武、劉新都態度鮮明，馮家爸媽也就沒了指望，只能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小武笑著看向劉新，“你可以啊，平時看著挺蔫巴老實的，沒想到這小小的身軀有著大大的能量啊。我妹可說了，有她嫂子在，她再也不用擔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