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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漫談古漢語的語音、語法和詞彙

我今天講的題目是“漫談古漢語的語音、語法和詞彙”。所謂“漫談”,就是隨便談一談。我們學習和研究古漢語的目的,主要是為了培養學生閱讀古書的能力,並不是為了教大家寫文言文。那麼,怎樣培養閱讀古書的能力呢?我經常說,要建立歷史觀點。什麼叫歷史觀點呢?就是利用歷史發展的觀點研究古漢語的語音、語法和詞彙。現代漢語是從古代漢語發展來的,現代漢語和古代漢語在語音、語法和詞彙方面有些是相同的,有些是不同的。因此,我們研究古代漢語就要知道,什麼是古代漢語有而現代漢語沒有的,什麼是現代漢語有而古代漢語沒有的,不能把時代搞錯了。不同的時代,語音、語法和詞彙三方面都有很多不同。下邊分三方面來講。

安徽商報 資料圖

漢語語音的古今之別

首先講語音問題。古代漢語語音,跟現代漢語語音有很多不同,就是上古時代的語音跟中古時代的語音也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這就是說語音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在不斷髮展變化著。但是語音的發展變化不是雜亂無章的,而是很有系統、很有規律地發展變化著。我們研究古代漢語就要知道些古音知識。這樣,古代漢語中的有些問題才容易理解。我們不要求照古音來讀古書。那樣做,一是不容易,二是沒必要。我們只要求知道古代讀音與現代讀音不同,比如有些詩歌,現在唸起來很不順口,不押韻,但用古音來唸就押韻,就很順口。所以我們學習和研究古代漢語,要有一些古音的知識。今天我們不談上古的語音,只談中古的語音,也就是唐宋時代的語音,或唐詩宋詞的讀音。我舉兩首詩來說明這個問題,這兩首詩都是大家熟悉的,一首是杜牧的《山行》: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如果用現代普通話來唸,“家”“花”可以押韻,“斜”和“家”、“花”就不押韻了,而它是平聲字,應該是入韻的。是不是杜牧作詩出了錯誤呢?不是的。這是因為現代讀音跟唐宋時代的讀音不一樣了,語音發展了。我們有些方言,讀起來就很押韻。比如蘇州話,“斜”音〔zìɑ〕,就可以和“家”“花” 押韻了。這說明蘇州話“斜”的讀音接近唐宋時代的讀音。另外一首是宋人范成大的《田園四時雜興》之一:

晝出耘田夜績麻, 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 也傍桑陰學種瓜。

照北京話來唸,“麻、家、瓜”是押韻的,這說明這幾個字北京話的讀音比較接近唐宋時代的音。如果用蘇州話來唸,“麻”和“瓜”還是押韻的,“家”和“麻”、“瓜”就不押韻了。北京人念杜牧那首詩,“ 斜”與“家”、“ 花”不押韻,蘇州人念這首詩“家”與“麻”不押韻,可見要讀懂唐宋詩詞, 需要有些古音的知識。如果懂得了平水韻,懂得了唐宋古音,就不會有不押韻的感覺了。還有一個平仄問題, 寫詩要講究平仄,所謂“平”,就是平聲, 所謂“仄”,就是上、去、入三聲,蘇州話有入聲字,北京話沒有入聲字。古代的入聲字,在現代北京話中分派到陰平、陽平、上聲、去聲中去了。這樣, 北京人遇到在古代讀入聲而現在讀陰平、陽平的字, 就不易分辨了。比如剛才范成大那首詩中“童孫未解供耕織” 的“織”,北京話讀陰平,這就不對了,這句詩應該是平平仄仄平平仄,“織”字所在的位置不應該用平聲字,所以北京話“織”字讀陰平就與古音不合了,“織”字在古代是個入聲字,這樣就合平仄了。所以說,我們應該懂一些古音的知識。當然,要透徹地瞭解古音,是不容易的,但是學習古代漢語總要有一些古音的基本知識。

“之”與“其”的妙用

其次講語法問題。古今語音變化很大,語法的變化就小得多。因此,古代的語法,也比較好懂。但是,也有困難的地方。有些語法現象好像古今是一樣的,其實不一樣。我常對我的研究生說,研究古代語法,不能用翻譯的方法去研究,不能先把它翻譯成現代漢語,再根據你翻譯的現代漢語去確定古代漢語的結構。我們不能用翻譯的方法去研究古代漢語語法,就跟不能用翻譯的方法去研究外語語法一樣。用翻譯的方法去研究古代漢語是很危險,很容易產生錯誤的。因此,這種研究方法是一種錯誤的研究方法。現代漢語有所謂包孕句,上古漢語沒有這種包孕句,而上古漢語有一種“之”字句,即在主語和謂語之間有一個“之”字,如: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論語·學而》)“人之不己知”不是包孕包中的子句,而是名詞性片語,它們所在的句子也不是複句式的包孕句,而是一個簡單句。如果把它翻譯成現代漢語,“之”字不翻出來很順暢,“不怕人家不瞭解自己”;如果“之”字翻譯成“的”字,“不怕人家的不瞭解自己”,就很彆扭。這就說明,在上古漢語中,這個“之”字必須有,有這個“之”字句子才通,沒有這個“之”字就不成話,而現代漢語中,沒有那個“的”字才通暢,有了那個“的”字,就不通了。這就是古今漢語語法不同的地方。這種“之”字,《馬氏文通》裡沒有提到,後來好像很多語法書也不怎麼提。我在《漢語史稿》中特別有一章,叫作“句子的仂語化”。“仂語”就是我們現在叫的“片語”。所謂仂語化,就是說,本來是一個句子,有主語,有謂語,現在插進去一個“之”字,它就不是一個句子了,而是一個片語了。後來南開大學有一本教材,大概是馬漢麟編的,稱這種結構叫“取消句子的獨立性”。這就是說,它本來是一個句子,現在插進了一個“之”字,就取消了它的獨立性,就不是一個獨立的句子形式了。叫“句子的仂語化”也好,叫“取消句子的獨立性”也好,都有一個前提,就是承認它本來是一個句子,後來加“之”字以後,被“化”為仂語了,被“取消”獨立性了。這種說法對不對呢?最近我重寫漢語史,寫到語法史的時候,碰到了這個問題,重新考慮了這個問題,感到從前的說法是片面的,甚至是不對的。為什麼不對呢?因為這種“之”字句在上古漢語中是最正常、最合乎規律的。這種“之”字,不是後加上去的,是本來就有的,沒有這個“之”字, 話就不通,那怎麼能叫“仂語化”呢?不是“化”來的嘛,也不是“取消句子的獨立性”。所以那麼叫,是因為先把它翻譯成現代漢語了,在現代漢語中那個“的”字是不必要的,於是就以為古代漢語的那種“之”字也是加上去而使它成為一個片語的。這種“之”字結構,就是一個名詞性片語,這種“之” 字的作用,就是標誌著這種結構是一個名詞性片語。這種“之”字結構可以用作主語、賓語、關係語和判斷語,下邊我舉幾個例子:

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孟子·滕文公下》)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孟子·公孫丑上》)知虞公之不可諫。(《孟子·萬章上》)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論語·八佾》)

第一個例子,“民之望之”作判斷句的主語,“大旱之望雨”作判斷句的判斷語;第二個例子,“紂之去武丁”作描寫句的主語;第三個例子,“虞公之不可諫”作敘述句的賓語;第四個例子,“君子之至於斯也”作關係語,表示時間。這裡的“之” 字都不能不要,不要這個“之”字就不合上古語法了。與“之”字句起同樣作用的是“其”字句。“其”字是代詞,但這個代詞總處於“領位”,因此,“其”字等於“名詞+之”。有人用翻譯的方法定“其”字就是現代漢語中的“他”字,這是錯誤的。古漢語中的“其”字,跟現代漢語中的“他”字在語法上有很多不同。“其”字永遠不能作賓語,從古代漢語到現代漢語,都不能把“其”字當賓語用。我27歲要去法國,買了一本《法語入門》, 這本書把法語的“Je l‘aime(我愛他)”翻譯為“我愛其”,就非常錯誤。這本書的作者,法文程度很好,中文程度就很差了。“其”字能不能當主語呢?從前有些語法學家以為“其”字可以充當主語,這是一種誤解。黎錦熙先生在《比較文法》中承認“其”字可以充當子句的主語,但他有一段很好的議論,他說:“馬氏又分‘其’字用法為二:一在主次,二在偏次。實則‘其’字皆領位也。”“其”字不是隻等於一個名詞,而是等於“名詞+之”,所以只能處於領位,不能處於主位。下邊舉幾個例子來看。例一:“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論語·學而》)“其為人也孝弟”譯成現代漢語是“他為人孝弟”,那麼“其”字不等於主語了嗎? 剛才說了,這種翻譯的研究方法,是一種錯誤的研究方法,古代漢語的“其”字不同於現代漢語的“他”字。這個句子的主語是“其為人”,謂語是“孝弟”。“其為人”等於“某之為人”,是一個名詞性片語,這個名詞性片語作主語,不是“其”字作主語。例二:“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論語·陽貨》) 這句話的意思是孔子窺測陽貨不在家的時候去拜訪他。“其亡”是“陽貨之亡”,是一個名詞性片語,作動詞“時”的賓語。這種“其”字結構和“之”字結構有同樣的作用,他們都是一個名詞性片語。我在重新寫的語法史裡舉了很多的例子,大家可以看。有時候,“之”字和“其”字互動使用,這更足以說明“其”等於“名詞+之”。舉兩個例子:例一:“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論語·泰伯》)“鳥之將死”用“之”,“其鳴也哀”用“其”,這裡的“其”字等於“鳥+之”,“其鳴也哀”就是“鳥之鳴也哀”。為什麼用“其鳴”而不用“鳥之鳴”呢?因為前邊已經說了“鳥之將死”,後邊再說“鳥之鳴也哀”,就重複了,不如後邊的“鳥之”用代詞“其”表示更精練。“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情況相同。例二:“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莊子《逍遙遊》)“其負大舟”就是“水之負大舟”。因為前邊用了“水之積”,後邊的“水之負大舟”的“水之”就可以用“其”字代替了。從上邊“其”字和“之”字互動使用的情況看出,“其”字絕不是一個“他”字,而是包括了“之” 字在裡邊,它是“名詞+之”,因此,它不能用作賓語,也不能用作主語,只能處在“領位”。古代的“之”字句、“其”字句, 其中的“之”字是必需的,不是可有可無的。現代漢語中沒有這種句式,我們不能把這種“之”字翻譯成現代漢語的“的”字,也不能把“其”字翻譯成“他的”或“它的”。如“水之積也不厚”不能譯成“水的積蓄不多”,“其負大舟也無力”也不能譯成“它的負擔大船無力”。從前我們編《古代漢語》說這些“之”字可以不譯出, 這種說法不夠好,不是可以不譯,而是根本不應該譯, 因為現代沒有古代的那種語法。

“再”與“稍”

最後,講詞彙問題。先舉兩個例子,頭一個是“再”字。上古的“再”字,是“兩次”“第二次”的意思,這個意思一直用到宋代以後。這不同於現代“再”字的意思。古代“再”字只作“兩次”“第二次”解,“第三次”就不能用“再”了。數目字作狀語,“一次”可以用“一”,“三次”可以用“三”,“六次”可以用“六”,“七次”可以用“七”。如:“禹三過其門而不入。”“諸葛亮七擒孟獲,六出祁山。”唯獨“兩次”不能用“二”,必須用“再”。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古書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易·繫辭》:“五年再閏。” 就是五年之內有兩次閏月。《史記·孫子吳起列傳》:“一不勝而再勝。”“再勝”就是“贏兩次”。“再”字作“又一次”講,產生得很晚,現在還沒有研究清楚到底在什麼時候。再舉一個例子,“稍”字在古代是“逐漸”的意思,而不是現代的“稍微”的意思。比如:《史記·魏公子列傳》:“其後稍蠶食魏。”“稍蠶食魏”就是“逐漸地像蠶吃桑葉那樣來吃魏國”。“稍”表示的是一步一步地吃,而不是稍微吃一點兒。所以下文才有“十八歲而虜魏王,屠大梁”。“虜魏王,屠大梁”是“漸漸地吃”的結果,如果只是稍微吃一點兒,就不會產生這種結果了。又比如:《史記·絳侯世家》:“吏稍侵陵之。”“稍侵陵之”就是一步一步地欺負他,絳侯周勃很忠厚,他屬下的人就得寸進尺,一步步地欺負他。不能說成“稍微欺負”,那不成話。又比如,蘇軾有一句話,“娟娟明月稍侵軒”,它的意思是美好的月光漸漸地照進窗戶。因為月亮是移動的,所以是一步一步地照進窗戶,不是一下子都照進來了,也不是隻稍微照進來一點兒,要是那樣,就沒有詩意了。從上面舉的例子可以看出,我們學習古代漢語,就是要準確地掌握古代漢語的詞義。一個詞,在古代漢語中的意義與在現代漢語中的意義是不相同的,不能用現代漢語的詞義去解釋古代漢語的詞義,比如上邊講到的“再”字、“稍”字,如果就現代漢語的意義去解釋,那就錯了。古漢語中有些看起來很淺的字,最容易出錯誤。比較深的字會去查字典、問老師,很淺的字,以為自己懂了,實際上不懂,這就容易理解錯了。所以我們有一個搞古代漢語的同志說,學習和研究古代漢語,主要是詞彙問題,這話是有道理的。

本文摘錄自《古代漢語常識》,王力 著,後浪丨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4月。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現標題和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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