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視窗早上有叫聲,甭管什麼叫,今天就一準放人。”這是102頭板兒的話。
當我被告知即將離開看守所,迴歸自由的那一刻起,102頭板兒的話便一直縈繞在我耳邊。
於是每天早上,我都努力地在聽著窗外的動靜,希望能夠聽到某種叫聲。
一連聽了幾天,竟然什麼也沒聽見。
以至於我開始懷疑自己聽力障礙。
今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有些犯迷糊,但依然努力地聽著視窗的動靜。
恍惚中似乎聽到了什麼,但又不確定,於是又開始懷疑自己幻聽。
加上當時是早上的洗漱時間,號兒裡多少有些嘈雜。
有心想問問別人是否聽到什麼聲音,又擔心惹得別人不高興。
“看看,赤哈的批捕通知。”黃臉拿著一張皺巴巴的紙,面向赤哈:“赤哈,你知道上面寫的什麼嗎?”
赤哈一臉茫然,搖頭擺手,表示聽不懂。
“他基本聽不懂,也不認字,是跟著一幫老鄉跑到都城來的。”老楊也湊過來說:“你說這不能說不能寫的,大老遠跑這來能幹什麼呀?也就剩偷東西了!”
“據說赤哈並沒有偷東西的能耐,就被安排拿著贓款給團伙買早點,因為語言不通,就被盯上了。然後警察就跟著赤哈,一起回了團伙老窩兒。”
眾人聊得熱火朝天,赤哈一臉茫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斷被提起,卻不知道這些人具體在說什麼。
午飯時,老楊告訴我和劉洋,香腸已吃完一半了。
我查覺到劉洋質疑的眼神,於是立即“哦”了一聲,表示接受這個事實,劉洋也就默契地沒有吭聲。
今天的午餐改善生活,是海帶結燉肉。
我能看出對面的小豬羅看到肉菜時眼睛裡閃著的光。
然而畢竟是海帶結遠多於肉塊,而圍著一盒菜的四個人,誰都不好意思去翻動菜盒找肉吃,而是在別人拿著勺子的時候,認真觀察,看看海帶結下面是不是有肉藏著。
我偶然發現了一塊肉,剛好要將勺子轉給小豬羅用,於是沒有如往常將勺子放回菜盒裡,而是將那塊肉用勺子撈起來,然後將勺柄對著小豬羅方向,放到菜盒裡。
小豬羅明白我要他吃肉的意思,睜大眼睛望著我,小聲說:“謝謝大哥。”一口將肉放進嘴裡,大嚼;勺子緊緊捏在手裡,眼睛死死盯著菜盒;猛然間下勺挖出一塊肉,學著我的樣子將勺柄對著我放,又輕聲說:“大哥,你的。”
其他組的剩菜傳過來,早已沒有肉,但小豬羅還是呼嚕呼嚕地將那些剩菜吃個精光。
當午睡之後,眾人坐板兒並輪流放大茅時,劉洋又一次要我重複他老孃的電話號碼,以防我忘記或者記錯。雖然,在午睡前,他已經考過我一次了。
“109,顧曉海,在嗎?”突然間,小喇叭傳來這個聲音,我聽得很清楚。
“在。109顧曉海,在。”頭板兒立即應著。
“收拾東西。”四個字迅速說完,小喇叭傳來“叭”的一聲,開關關閉的聲音。
我有點恍惚。
“老顧要出去啦。”
“老顧別忘了我託你的事情。”
“老顧熬到頭兒啦。”……
“老顧記得別把身份證號碼背錯,大閘的哨兵會問的,如果背錯了,今天可能就走不了了。”老楊囑咐著。
我起身,在靠近漏兒的牆根兒下找自己的拖鞋,然後走到號兒門旁。
頭板兒走過來,對我說:“老顧,一會兒從這裡出去,就一直向前走,千萬不要回頭。記住,千萬不要回頭。”
我對頭板兒說:“我的衣服如果用得上,就留下,您安排吧。”
“顧曉海!”一位警官已來到號兒門外。
“到。”我立即應聲。
在“嘩啦嘩啦”開門鎖的檔口,我轉身面向著號兒裡眾人大聲說:“宋哥,老少爺們兒們,謝謝你們對我的照顧,我走了,大家保重,再見。”隨即,深深鞠了一躬。
這一躬,險些把湧在心裡的眼淚擠出,心酸、委屈、苦悶,以及釋放,封堵了喉嚨。
“咱們外邊見。”頭板兒微笑著扶了我一把,“我這人最見不得這種場面。走吧。出去好好活著。”
我幾乎是退出了號兒門,向裡面望了最後一眼。
“兄弟,一直走,一定不要回頭,一直走。”宋哥向我擺著手。
我於是扭頭向前,堅決不回頭。
我如來時,走在靠牆的黃線裡,走在黑漆漆的筒子樓裡。
經過102室時,我隔著鐵欄迅速向裡面望了一眼。
裡面已經又坐滿了人,以致並未望見具體哪個熟人。
想必頭板兒、二板兒還在裡面吧。
希望老頭兒、小崽兒已經被放出去了……
走道的盡頭是值班室,從值班室前轉彎,會走到筒子樓門口。
走道里光線昏暗,卻有一片光投射在前方值班室窗前。
我正向著那片光的方向走去。
恍惚中,似乎遇見了二十幾天前的我,也走在靠牆根兒的黃線裡,正迎面走來。
當初那個被要求一路高喊著“102報到”的我,滿眼的驚慌和無助。
我們撞了個滿懷,因為黃線太窄,根本無法閃躲。
我們相撞,卻未做任何停頓,似乎是相互穿透對方,那個原來的我,隨即宛如一陣煙而飄散。
我不知他留給了什麼?又帶走了我的什麼?
我只知道,我和他已經不一樣。
我知道,自己正在離開這裡。
我走到那片光了,轉身便看到了樓門。
我走出樓門了,抬頭向上可以望見青天,向前已經看到了大閘。
大閘“duang”地一聲,彈開一條縫隙,我從那縫隙間側身而過。大閘又“duang”地一聲關閉。
我不必再被雪亮的大燈照著,也不必在這燈光裡脫光衣服,也不會再聽到不遠處一樓窗裡傳出的人聲。
我繼續向前走,看到了哨兵。
哨兵的背後是高高的大鐵門,鐵門上是密密的鐵絲網。
因為大鐵門擋住了光,所以哨兵刺刀上的寒光也不再刺眼,哨兵的眼光似乎也溫和了幾分。
我沒有被要求蹲下,我就站在大鐵門前。
我報上身份證號,緩緩地、聲音宏亮地,力求每個號碼都清清楚楚。
“duang~”,大鐵門先彈開一條細細的縫,那縫裡充滿了亮光。
“轟隆隆”,大鐵門的兩扇向兩側緩緩移動,中間的縫越來越寬,那亮光灑在我胸前,灑在我臉上,暖暖的,亮亮的,以至幾乎睜不開眼。
我仍然堅持睜眼向著光的方向望去。
在遠處出現兩條身影,熟悉的身影,一高一矮,一男一女,男的身形偉岸,女的長髮飄散。兩條身影定格在炎炎夏日的夕陽裡,似乎很遠。
我極力想辨認出他們的臉,卻看不清。
因為炎熱,我似乎能望見從他們身上蒸發著的水汽,將兩個人影氳蒸如霞。
我將信將疑,大門之外便是自由,將是我盼望已久的世界,我惦念的人,我不捨的家……
而此刻,全部感受到的,竟如同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