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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讀不解其中意,再讀已是詞中人:劉過的這首桂花詞,詠物傷懷,讀來讓人...

登臨懷古詩是中國古典詩詞閬苑中的一朵奇葩,所謂的登臨懷古詩,即詩人登高臨遠時所感所吟的詩,以登樓、登城、登臺內容居多。登高望遠,吟詠詩歌,是我國詩歌史上的一個優良傳統,也是我國源遠流長的古典詩歌中的一條令人矚目的支流。

透過登高,詩人憑藉廣闊的視野,讓自己的視覺體驗和自然景物在遼闊的空間中形成交集,詩人的心理與自然的距離得以超逸。透過登高,詩人將現實與歷史接通,在登臨的剎那間,可自由地與歷史或未來的一段時空通融。從而超越現實的景物,用詩情創作出獨特的藝術形象。

唐代的詩人們,將登臨賦詩看成創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項技能。所以王勃登上滕王閣後,寫下了“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的千古名句,所以陳子昂登上幽州臺後,會寫下彪炳千秋的名句“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杜甫晚年登上夔州白帝城外的高臺,舉目臨眺,映入眼簾的是蕭瑟的秋江景色,這引發了詩人寓居飄零的感慨,也引發了詩人對人生的思考。於是,他揮筆寫下了一首被譽為“七律之冠”的登臨詩《登高》詩中的“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更是被譽為千古名句。

被譽為“一代文學”、與唐詩雙峰並峙的宋詞中,也不乏登臨的佳作。辛棄疾登上鎮江北固亭,寫下了“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這樣氣勢磅礴的詞句;王安石來到金陵故都,寫下了“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王安石在詞中抒發了對歷史的反思和對世事的關心。

在宋代諸多的登臨篇章中,南宋詞人劉過的一首《唐多令·蘆葉滿汀洲》,可謂是蜚聲詞壇的佳作。詞人以憂傷的筆調,道出了二十年的人生際遇與感慨,抒發了二十年間詞人的情感變化,尤其是結尾三句“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讀來讓人回味。

《唐多令·蘆葉滿汀洲》原詞如下: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這首詞前有一段小序:安遠樓小集,侑觴歌板之姬黃其姓者,乞詞於龍洲道人,為賦此《唐多令》。同柳阜之、劉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陳孟參、孟容。時八月五日也。

原來,劉過在八月初五這一天,和朋友在安遠樓聚會,席間有一位姓黃的歌女請劉過為她作一首詞,劉過沒有推辭,當即揮筆寫下這首詞。

詞作大意是說:蘆葦的枯葉落滿沙洲,淺淺的寒水在沙灘上無聲無息地流過。二十年光陰似箭,如今詞人又重新登上南樓。柳樹下的小舟尚未系穩,還沒有與故友好好相聚,詞人又要踏上歸去的行程,因為再過幾天就是中秋節了。

繁華不再的黃鶴磯,這二十年間,是否仍有老朋友有來過?滿目都是蒼涼的舊日光景,給詞人平添了無盡的綿綿新愁。想要買上桂花,帶著美酒與好友一同泛舟江上,但卻沒有了少年時那種豪邁的意氣。

劉過,字改之,號龍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縣)人,南宋詞人。劉過年少有志,刻苦讀書,談古論今,勵志科舉入仕,以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但他四次應舉不中,流落江湖間,布衣終身。

在科舉之路上,劉過接連失利,只能江湖漂泊,但他生性豪爽,並沒有因此而沉淪。劉過襟懷磊落,心存壯志,關懷國事,雖然也有感傷之語,但他把主要心思放在自身際遇之外,所以詞作中也多了一些豪氣、英雄氣。

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與劉過交遊者,也是性情灑脫、格局不凡的當世豪傑,陸游、辛棄疾與劉過關係密切,並且得到他們的賞識。也可以說,雖然仕途失利,但漂泊江湖的人生經歷和豐富的人生際遇也讓宋代詞壇多了一位江湖派詞人。

走進劉過的《唐多令》。詞人用整飭的對偶句“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作為開篇句,寫出登樓所見:呈現在詞人眼前的不是華麗的樓臺,也不是壯麗的山水,而是一江秋水,一片蘆葦而已。

細細品味開篇兩句的詞境,不只是蕭瑟的秋日景象,還有詞人居高臨下的視覺體驗,這是攝納全詞的傳神之筆。這裡的“滿”字和“寒”字非常有意境,把蕭疏的外景同低徊的心境交融在一起,勾出一幅黯淡的畫面,為全詞營造出一種憂傷的基調。

“二十年重過南樓”,這一句裡包含了幾多感慨。詞人以時空交錯的技法把詞筆從空間的憑眺折入時間的溯洄,在虛實相間中,讓詞意頓起波瀾。

二十年前,也就是詞人寫這首《唐多令》的二十年前,長江之濱黃皓山上的南樓、又名安遠樓剛落成不久,劉過離家赴試,曾在這裡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

劉過在安遠樓邂逅了一位叫徐楚楚的女子,長江之濱、安遠樓前留下了他們浪漫的故事。分別之時,劉過以愛的名義給徐楚楚寫下一首《浣溪沙·贈妓徐楚楚》,詞中寫道:

黃鶴樓前識楚卿,彩雲重疊擁娉婷。席間談笑覺風生。

標格勝如張好好,情懷濃似薛瓊瓊。半簾花月聽彈箏。

二十年前,他與一眾好友登樓攬勝,宴集聚會,輕歌曼舞,吟詩作賦,各逞風流。那時,年輕的詞人從南樓望見的秋色很美,草木未凋,水色澄清,友人泛舟載酒,把酒言歡,豪興不減,聚會一直持續到深夜,此時月色皎潔,滿船星河載著他們駛向清幽的夢境。

聚會結束,劉過離開武昌,參加人生第一次科舉考試,但這次考試以名落孫山告終。二十年前的詞人剛過而立之年,雖然第一次體會到科考失利的挫敗感,但風華正茂的詞人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頭,他將更多的時間用在遊歷與交遊上。

在寫給朋友的詞中,劉過感慨“文采漢機軸,人物晉風流。丈夫有此,便可談笑覓封侯”。在給好友的詩中,劉過如是描述此時的生活:“醉槌黃鶴樓,一擲賭百萬”。

劉過沒有想到的是,在以後的時日中,他會遭遇一次又一次的科舉失利,他的人生之旅也在科舉途中蹉跎而過。

歲月不居,時光如流,二十年過去了,他的青春年華流逝在奔波的旅途中,他的兩鬢也平添了幾絲白髮,但他仍然是遊離於科舉考試之外的身份,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四舉無成,十年不調”的人生經歷。

二十年過去了,飽經世事滄桑的詞人已過天命之年,當他再一次來到武昌,登上安遠樓時,從樓上望見的是色調黯淡的秋色與蕭瑟的秋意。

而接下來的“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三句,詞人連用“猶”、“能”、“又”三個虛字領銜三個句子,在虛實結合中,在騰挪轉移間,詞意再起波瀾。

“柳”與“留”諧音,柳下泊船本是美好的願望,寓意詞人舍舟上岸,結束飄零的生活,在這裡安放困頓的身心,靜享安穩的時日。

可是昔日的繁華早已成為過眼雲煙,詞人在美好的願望與現實之間找不到平衡的立足點,為了生活,他不得不盡早結束與故友的重逢,解纜起航,繼續踏上他漂泊的旅程。

劉過此次登臨安遠樓,離中秋節還有十天,武昌城的秋色也不是很濃郁,但詞人心裡、眼裡都是十足的秋意,往昔的清秋勝景在他眼前消失了。他只見寒汀瘦水,汀洲上隨風搖盪的蘆葦呈現蒼幽深暗之色,遠遠望去,一派蒼茫;江水依舊東流,但似乎比二十年前細弱了很多,水流經過淺灘處,寒沙漠漠,一派淒涼。

二十年來,詞人漸老的年齡將歲月的濾鏡一次又一次打磨,鮮明的色彩與鮮活的姿態在打磨中消失殆盡,只留下清寒與荒冷,眼前的情景與詞人此時此刻的心境在不經意間重合在一起。

如今故地重遊,往事浮上心頭,怎能不讓詞人悽然以悲呢?然而,更可悲可嘆的是,停駐於武昌也只是暫時的,登樓遠眺是他飄零寓居的生活裡難得的片刻安靜。他依舊是匆匆過客,系舟柳下,小船還在波浪裡搖晃,這搖盪的小船是否也如同詞人漂泊不定的人生呢?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故人為誰?是痛飲狂歌的仁人志士?還是紅巾翠袖的紅粉佳麗?詞人沒有點出,詞人虛寫一筆,就把往事成空、人去樓空的惆悵情緒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

雖然這次劉過是與朋友一同來到安遠樓的,但透過畫面,我們似乎只能看到詞人獨倚危樓、極目遠眺的孤獨身影。他孤獨地站立在蒼茫之中,滿懷心緒,滿目愁色。面對眼前的情景,詞人的思緒一時恍惚起來,也像沙洲中的蘆葦和波浪中的小船一樣,開始搖曳起來。

當劉過從恍惚中醒過神來,越發意識到,二十年後故人尚在、曾經的友情是多麼珍貴。曾幾何時,詞人豪放的生活裡有這些故友相伴,詞人點點滴滴生活剪影都是可以與故友分享的美好記憶,是可以在若干年後、酒醉微醺之際與好友暢聊的話題。

而今,故人也都和自己一樣年歲漸長,為了生活各自奔波,相逢又成為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詞人都不敢輕易去想相逢的事情。

縈繞於詞人心間的物是人非的感覺有了如此清晰的現實映像。面對眼前情景,詞人不禁問道 :這黃鶴磯頭,我們曾攜手同遊的安遠樓上,這二十年來,當時同行者是否屢屢登臨,見證繁華褪盡的過程呢? 是否會一次次地去懷想往昔的流金歲月呢?

“舊江山渾是新愁”,是深化了全詞的主旨,詞人如此黯淡的種種心緒,難道僅僅是懷人、病酒、嘆老悲秋麼?往昔的美好回憶與眼前的黯淡秋景。詞意在一舊一新間形成鮮明​對比,讀來令人回味無窮。對詞人來說,時隔二十年再次登臨安遠樓,舊愁新恨,紛至沓來,詞人最深切的感懷卻是無邊的惆悵。

此次登臨安遠樓,正值農曆八月初,這也是桂花飄香時。桂子花開,十里飄香,桂花沁人心脾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桂花因它的質樸而綻放在八月的時空裡,不必刻意尋覓,秋韻早已隨著桂花的香味進入詞人的心扉,詞人的感覺與飄來的桂花香味相輔相成。

詞人漫步在長滿桂花樹的小道上,讓他得到了片刻的安寧與心靈的慰藉。或許此時的詞人對人生又多了一層感悟,人生何嘗不像桂花一樣,不會刻意追求色彩繽紛的繁華,也不會因無人來嗅而黯然神傷,更不會在意腳下走過的旅程。

曾經引以為自豪的人生經歷,都如風雲一般的清淡,歸於平靜的心態不會輕易躁動,不再計較得失,不再在乎如浮雲一般的名利,詞人需要的只是心靈的安寧與一份屬於自己的心安理得的快樂。

結尾三句“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不僅有桂花的香味,此情此景,怎麼能少得了一杯美酒呢?泛舟載酒,寄情山水之間,這不就是詞人二十年前的生活場景嗎?

對於此時的詞人來說,所有關於青春的美好回憶都會在瞬間破碎。即使與好友重逢,即使如同當年一樣登臨高樓,飲酒賦詩,當年的那種感覺再也找不回來了。

時過境遷,當年的那位快意人生的少年如今已是兩鬢斑白。劉過雖然是故地重遊,但當年的美好與愜意已經很難重拾,因為時光不能倒流,昨日無法重現,人生也回不到少年時,昔日的美好只能在記憶中重拾。

對劉過而言,這次登臨安遠樓的最深體會就是歷經世事滄桑之後的無限傷感。這樣的結尾,道出了詞人多年飄零的艱辛與無奈,也道出了他對生命的感悟,深沉的詞意蘊含著深沉的情思,讀來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