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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很難嗎?不如看看北大哲學系教授的答案

在今天,追求自我的快樂是影響我們消費選擇的重要原因之一,人在天性上或就是某種快樂主義者,“趨利避苦”是人的本能,但是這種本能也不是人的全部。當“快樂”與人生意義相關聯,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快樂呢?而“快樂的悖論”彷彿意味著我們離快樂越來越遠。

北大哲學系何懷宏教授認為,“快樂主義是不適宜作為一種根本的道德原則的,

人們也不必將快樂視作一種人生最高或主要的目標

,不宜將之作為評判人生的標準。”而當一個人擁有足夠多的閱歷、體驗足夠多的喜哀樂怒之後,就會發現某種單純的寧靜和心地平安、而並非高強度的快樂是最好的。

下文摘選自何懷宏文集《僅此一生》,經出品方授權推送。

快樂主義是否可欲可行

文|何懷宏

人在天性上或就是某種快樂主義者。

人的確有趨樂避苦的本能,誰也不願老呆在痛苦裡,但這種本能也不是人的全部

問題是:作為一種指向實踐的理論主張,快樂主義真的可欲可行嗎?這個問題甚至與那些最早認真思考和倡導過快樂主義的古典思想家的生活方式沒有太大關係。他們往往表現出一種對人性的悲憫,一種大度和寬容,內心其實並不怎麼樂觀,外觀也不像在過一種世俗所認為的快樂主義生活。

在現實生活中,追求快樂主義的人們可能最後還是會發現,

一個人在有了足夠多的閱歷、體驗了足夠多的喜哀樂怒之後,發現某種單純的寧靜和心地平安、而並非高強度的快樂是最好的

。下面我們就來討論快樂主義的意味。

快樂主義(hedonism)認為人追求的人生目標就是快樂。

快樂主義其實與利己主義有密切關聯,利己主義重點在主要為誰謀利,快樂主義重點在這利主要是什麼。如果將獲利的主體定在自己一人,那麼就是利己主義;如果將這“利”主要理解為快樂,那麼就是利己的快樂主義了。

另外,快樂主義與功利主義也有密切聯絡。這可以從主體和目標兩方面說:從主體來說,功利主義的享有者不再是個人一己,而是儘可能多的人;從目標來說,行動所要達到的也不僅是主觀的快樂了,而是功利,即包括了客觀內容和客觀利益的功效。現代功利主義可以說就是從古代快樂主義發展而來的。功利主義的一個口號就是:“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

當然,也可以說,對於不再是單數的個人,而是大量的複數的人,就不宜再說主觀的快樂了,只能說功利。所以,西季威克說功利主義就是普遍的快樂主義,這是對的,但還不完全確切,其實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所謀求的功效並不只是快樂。

一個人的快樂已經難以測度和衡量了,許多人的快樂就更加難以測度和衡量

。而功利、效用還是比較好測度一些,這甚至構成經濟學的一個基礎。

《楚門的世界》

快樂主義也可以分為心理的快樂主義和倫理的快樂主義。前者認為人們行為的目的動機是追求快樂,後者認為人們也應當將快樂作為自己追求的人生目標。人人都趨利避苦,這一說法確實嗎?的確,快樂和痛苦可以成為動物自我儲存的一個訊號,人類的祖先或許正是這樣進化而來的。他加強能給他帶來快樂的能力,弱化會給他帶來痛苦的本能,這樣就慢慢脫離動物界了。但脫離動物界之後,人就不能完全按照這一標準來判斷了。人的追求應該說就遠為豐富和複雜了。

“快樂”究竟是什麼呢?有一種解釋認為,快樂就是“慾望的滿足”

。但有時候我們也會發現,我們對自己有一個期望,併為此努力和焦慮不已,然而,這個期望的目標可能對自己要求太高,或者有其他不適合的地方,仔細想過之後放棄了這個慾望,結果反而感到輕鬆,甚至感到快樂了。這種情況下,快樂似乎就不是“慾望的滿足”,反而是“慾望的放棄”了。

似乎還有各種各樣性質的快樂。快樂本身也有一種綜合性,即便說人們都追求快樂,而所求的快樂卻有相當的不同,即它又有在不同個人之間的歧異性。有些人認為物慾的滿足就是最大的快樂,有些人認為天倫之樂是最大的快樂,也有些人認為處在權力的頂峰,對任何人都可以頤指氣使,或者享有最大的名望,被所有人注目是最大的快樂,還有些人認為某些主觀的體驗,例如食色是最大的快樂,甚至視某些怪異行為之後的特殊體驗、心醉神迷為最大的快樂。

既然有各種性質的快樂,可不可以,或者怎麼能夠比較它們呢?對它們的態度又當如何?是各取所需且一視同仁,還是要分出具有客觀意義的高下?如果區分,這種高下的標準又是什麼?能不能按照視其為快樂的人數的多少來決定呢?

快樂還有強烈程度、持續時間等方面的不同。至少,有一種區分快樂的方法是將它們分為積極與消極的快樂,前者如飄飄欲仙的狂喜和迷醉,但它可能比較短暫;後者則只是不感到身體的痛苦和心靈比較安適而已,卻可能比較長久。

功利主義者邊沁也許只注意到快樂的量的測度,他說:“小孩玩的圖釘遊戲像詩歌一樣好。”密爾則還注意到比較快樂的性質並且分出高下,他說:“做人而不滿足要比做豬而滿足更好,做蘇格拉底而不滿足要比做傻瓜而滿足更好。傻瓜或豬若是有不同的想法,那是因為他(它)們只知道這個問題有關他(它)們自己的一面,而人和蘇格拉底則瞭解問題的兩個方面。”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不從道德的角度來提出不同快樂或滿足的優劣,而是從認識論的角度來看,假如要比較兩種不同性質的快樂,至少要能夠體驗到兩種快樂,這樣才能夠比較它們。而只知道其中一種快樂的人是無法比較的,只有曾經體驗過兩種或多種快樂的人才有可能對它們進行比較和判斷。這個比較的標準早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就曾提出過。

曾經體驗過聲色口腹之樂與哲學沉思或文學創作之樂的人,可能會覺得後者的快樂更深沉,更復雜,也更持久

當然,他也可能兩者都不拒絕,既喜歡思考,也喜歡口腹之樂,即中國士人所言:

努力“做上等人”,但也不拒絕“享下等福”

。但是在兩者必須取捨的時候,大概會寧願選擇前者,即在只能過一種簡單物質生活的時候,也還是要保持一種豐富的精神生活的快樂。這也是我們之後要談到的,這樣的人不是純粹為了追求快樂而生。還有一些人則無須取捨,從一開始就選擇了簡單的物質生活。

也就是說,許許多多的哲學思考與文學創作者並不是為了追求快樂而從事這些活動。思想和創作也並不總是帶來快樂,也很有可能帶來過程的痛苦甚至事後的危險,但之所以他們還是願意承擔,是因為思想和創作展現了人更豐富的一面,或許我們還可以說是“人之為人”最特殊、最高貴的一面。而且,

由許多痛苦煎熬出來的欣慰可能是更大的快樂

。但與其說這快樂是追求的目標,不如說是一種我們可以欣然接受的副產品。

《天才捕手》

我們有時候感到憂傷,但同時感到一種美好。比如我們在海邊或群山之間看到黃昏的落日,這種美感僅僅是一種快樂嗎?我們有時感到寂寞,但同時又感到一種生命的獨立和充實感,這種充實感也只是一種快樂嗎?我們有時處在一種長期的平靜的壞心情中,卻在這種狀態中工作得最好,甚至喚醒了一種創造力,或者因此感覺到生命以前不知道的方面,而且我們並不願意放棄這種狀態。

魯迅在《野草》中寫道:“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他經常處在一種平靜的壞心情中,只活了五十六歲。但如果對他說:“給你另外一個比這更加快樂和長壽的人生,只是沒有你的這些創作。”我想他一定是不會換的。

有人或許會說,如果他不願意換,那麼他從前者得到的也還是“快樂”。但就像不要把“利益”擴大化而包括一切一樣,我們可能也應該不要把“快樂”擴大化而包括一切我們願意接納的感受。

而且

還有一種“快樂的悖論”,即我們越是追求快樂,我們可能越是不容易得到它

。而當我們並不以追求快樂,而是以做我們認為有價值和正確的事情為我們的行為動機的時候,反而更有可能得到不期而遇的快樂。

我們可能原先以為透過以做成某件事為手段而達到快樂的目的——暴富、出了大名、掌了大權之後會非常快樂,得到之後,卻發現自己並不像預期的那麼快樂。這快樂“忽焉在前”,又“忽焉在後”,最後覺得最值得回憶的反而是奮鬥的過程乃至以前的時光。

我們的一生不會萬事如意,也不會始終處在快樂之中。我們對人生快樂的希冀可能變得虛幻,甚至覺得生活對我們是一種欺騙。但對待它的態度,倒不妨像普希金寫的一首詩那樣: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鬱的日子裡須要鎮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心兒永遠嚮往著未來;

現在卻常是憂鬱。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

就會成為親切的回憶。

只要我努力過、奮鬥過,即便沒有成功,但在生命接近終點的時候,可能還是會感到欣慰乃至快樂,而即便未來的快樂不再來臨,過去的日子對我也彌足珍貴。

還有一些看來普通平凡的生活,收穫的快樂也似乎平淡,但反而是恬淡的快樂最有可能被多數人得到、延續,並傳遞到我們生活的其他方面。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可能希望一生收穫許許多多的快樂乃至極樂,

但經過漫長的人生歷程,得到許多也失去許多之後,晚年可能發現年輕時候的天真爛漫和無畏追求才是最令自己愉悅的

《小偷家族》

我們也許還可以從行為的三個環節來考慮:引發行動的目的動機——行為的過程——行為的主客觀結果。

這樣我們也不難從自身的體驗和對他人行為的觀察中發現:行為的動機經常是混合的,目的也並不總是很明確。人們行動並不只是追求得到快樂或免除痛苦,而常常是受到各種感情、意願乃至本能的影響。行為的過程則更可能伴隨著種種不安的選擇,以及需要改變自己愜意習慣的努力奮鬥,甚至可以說,坐享其成的快樂,是怎麼也比不上那種透過自己不無痛苦的奮鬥得來的快樂的。而行為的主觀感受與客觀功利也是經常伴隨苦樂和利弊混合在一起的,我們只能擇其大者而言之。尤其是主觀感受,即便是面對同樣的結果,也有不同的感受。就像人們常說的,面對同樣一個盛了半杯水的杯子,有人會注意杯裡還有半杯水而感到愉快,有人則會注意那空著的一半而感覺不快。前者可以說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後者可以說是一個悲觀主義者。

樂觀主義者並不就是一個快樂主義者

,兩者之間並不能畫等號。相反,到處追逐快樂的人倒是更有可能陷入悲觀。而不追逐快樂的人反而容易獲得一些如靜靜的泉水湧出的快樂。就像斯多葛派哲學家,他們對人生並不抱持快樂主義者的看法和態度,但他們面對人生的災難時反而更容易獲得一種心靈的寧靜。

我們並不是不要快樂,但也許不妨更多的將它視作一種副產品,得到了高興,沒有得到,或沒有達到預期的最大值也不悲哀和抱怨。綜合看來,

快樂主義是不適宜作為一種根本的道德原則的,人們也不必將快樂視作一種人生最高或主要的目標,不宜將之作為評判人生的標準

本文摘選自

《僅此一生》

副標題: 人生哲學八講

作者: 何懷宏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 活字文化

出版年: 2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