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文化

李苦禪:金錢的圈子只產生值錢的藝術,信仰的圈子卻產生偉大藝術

李苦禪(1899-1983)

原名英傑、英,號勵公,山東高唐人。1925年畢業於國立北京藝專西畫系,先後任教於北京師範學校、杭州藝術專科學校。1946年任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教授。1950年任中央美術學院民族美術研究所研究員,後任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系教授、中國畫研究院院務委員、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繪畫以花鳥畫見長,題材廣泛,尤善畫鷹。

李苦禪 作品

李苦禪不像吳昌碩或齊白石那樣喜歡在畫上題詩,他大多數畫作是隻題畫的標題,然後是年月、名號。他的許多傳說故事,也在某種層面上超過了對他畫理的思索。

在我看來,忽略了李苦禪的畫論,只是在他的片言隻語中探究他的深義,是極其可惜的事情,雖然他的畫論不像潘天壽那樣有專門的著作,但精闢的、閃光的語句卻不少。這有如中國宗教史上最偉大的禪師,雖然只有幾個字留下來,卻是盡了一生努力才獲得的最真實的體驗。

李苦禪早年的生活,已經有許多傳記和回憶錄提到,此處不再贅述,但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件事:1922年,他的同學林一廬將他所受到的種種苦難看在眼裡,因而送了一個新名字:苦禪。這一名字的獲得,是意味深長的,也可以說,奠定了李苦禪此後長達六十多年的藝術探索與卓越成就的基礎。

李苦禪 作品

何以如此?

我並不清楚林一廬的禪學修養如何,但是卻可以激發我在這方面的想象。

為了說明禪是什麼,鈴木大拙曾經專門寫過一本名為《禪風禪骨》的著作,試圖解答“禪是什麼”的問題。鈴木認為,不管它到底是什麼,有一點卻不能不明白,即所謂的安於貧困是一個人之人格的全部力量經過最為艱難的奮鬥才可以達到的,鈴木說:“這裡沒有禪。要想獲得禪,就必須全身心地去奮鬥,失去了這種奮鬥,任何一種安寧都是假的、不真實的,都是缺少深厚的基礎的,只要一遇到狂風暴雨就會被吹倒。”在鈴木看來,“禪”尤其強調這一點,“我們想在禪中去發現的道德力量,正是來自於我們自身勇敢而無所畏懼的奮鬥。”

李苦禪 作品

就是在這種境界上,禪也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倫理學,即我們可以把禪看成“重建人類性格的涵養”。因為一個人的日常生活只能觸及自身人格的外層,而不可能引起內心深處的震顫,“即使宗教意識被喚起的時候,多數人也是將它輕輕地放過去,而內心沒有留下艱難奮鬥的印跡。因此,我們是生活在事物的表層上,我們雖然也機智,也聰明,但我們所產生出來的東西卻缺少深度,缺少真實性,也不訴諸內在的情感。有一部分人甚至創造不出任何東西,只能產生一些表現他們淺薄的性格和缺少真實體驗的模仿品。”

鈴木因此說:“禪主要是宗教的,卻薰陶我們的性格。最好能明白這一點,深刻的精神體驗只產生並變化在我們人格的道德結構中。”鈴木還指出,我們若想獲得開啟智者心靈大門的鑰匙,必須經過持久而又艱難的道德掙扎。在這一過程中,有的禪師將它形容為“倒在烈火上的滾熱的油”,即在此路上前進的人,一定要經受這種熔鍊。

讀至此,我們才能更深入地明白李苦禪所說的震撼人心靈的一句話:

金錢的圈子裡只產生值錢的藝術,信仰的圈子裡卻產生偉大的藝術。

李苦禪 作品

今天再重讀這樣一句話,難道不更讓我們深思嗎?

雖然我不是任何一個教派的教徒,但是我卻深信,只有當一個人的精神生活達到最高境界時,才可以稱為“信仰”。當明白這一點時,我們才能恍然大悟地獲得一種啟示:寫意畫的真諦不就在於此嗎?它不就是一種類似於參禪悟道的過程嗎?

苦禪繪畫的魅力來自哪裡?我可以列出許多方面的原因來,但最深層的,無疑來自他的人格。

對於李苦禪的人格,即使是齊白石老人,經過了許多事情的考驗後,也是大加讚賞的。

1922年,陳師曾到日本舉辦中國畫展,齊白石的畫作因受到日本人的推重而聲譽鵲起,價格也大幅攀升,於是,有許多人開始以造齊白石的假畫來謀利。《白石老人自述》這樣回憶說:“陳師曾從日本回來,帶去的畫,統都賣了出去,而且賣價特別豐厚。我的畫,每幅就賣了一百元銀幣,山水畫更貴,二尺長的畫,賣到二百五十元銀幣。這樣的善價,在國內是想也不敢想的。還說法國人在東京,選了師曾和我兩人的畫,加入巴黎藝術展覽會。日本人又想把我們兩人的作品和生活狀況,拍成電影,在東京藝術院放映。這都是意想不到的事。經過日本展覽以後,外國人來北京買我畫的很多。琉璃廠的古董鬼,就紛紛求我的畫,預備去做投機生意。一般附庸風雅的人,也都來請我畫了。從此以後,我賣畫生涯,一天比一天興盛起來。”

李苦禪

作品

說到造假,作為與白石老人最親近的弟子們,當然是最適合的了,也許有人真的這麼做,但這其中並不包括李苦禪,他甚至有意地避開齊白石的畫風與畫法。對此,齊白石曾有詩大加讚歎:

在詩中,齊白石流露了兩方面的意思:自己的畫已經很值錢了,隨便就可以看到有人在售賣假畫;苦禪跟從自己學畫,畫的與自己既不一樣,也不能賣錢……然後,齊白石筆鋒一轉,他將那些只知造自己假畫的人視為“品卑之人”,在他眼中,只有像苦禪這樣的人,才算做是自己的真弟子!

果然不負齊白石所望,在對大寫意繪畫的探索中,李苦禪對人格的強調超過了對技藝的依賴。

他教導學生們要摒除俗氣、傲氣、銅臭氣、小氣等,要培養俠氣、豪氣、逸氣甚至傻氣等。

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李苦禪沒有成為宗教徒而是成為一位藝術大師,他所強調的是“氣”而不是“悟”。“悟”的結果是空,是無念,而“氣”則可以作為藝術創作的基礎。

“氣”雖然在每個人那裡的理解角度不同,但它卻以激情、生命意志的形態代表了中國哲學的精神,中國哲學的深刻意蘊,也經由對“氣”的領悟,化而為生動的藝術形象。

李苦禪

作品

如果說藝術的目的在於幫助完善道德和社會倫理,那麼,已經非常相信個性論的現代人會覺得非常的反感。但若仔細觀察中國傳統的藝術精神,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他們實際上都相信自我修養的不斷完善才是藝術創作活動最重要的基礎。在此意義上,藝術不僅充分體現了藝術家完善的個性,而且成為最真實的內在反映。而如果要反映最真實的內在感,則取決於藝術家自我精神的徹底轉換,他們試圖以各種方式—如確立生命節操、保養大體、盪滌情志、確立意志—來實現這種轉換。最明顯的,就是對各種“氣”的體察與祛除。

在中國傳統哲學思想中,對“氣”的強調主要有兩個方面,一種是以老子和莊子為代表的道家思想,將“氣”作為宇宙的本源;一種是以孟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將“氣”視為一種透過道德和精神的自我修養而產生的“至大至剛”的活力。孟子認為,修身的目的就是培養人的“浩然之氣”,在於開發人的內在資源、增強人的意志的力量,以及貯存人的精神能量。

孟子對這種“氣”的描述是:

李苦禪 作品

中國傳統思想家相信,葆養和培育這樣一種“氣”,存在著將自我發展為與天地融為一體的潛能和巨大的可能性,也將成為道德、精神和藝術之間進行轉換的無窮無盡的動力。唐人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就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行神如空,行氣為虹……喻彼行健,是謂存雄”(《勁健》);“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雄渾》)。一個“健”字,一個“雄”字,觸及到了中國美學的核心問題。李苦禪說,一切虛偽、卑劣的心術,庸俗的思想,皆與真善美的藝術格格不入,“嘗觀在藝術上過於‘精明’者,其畫總不免有浮華、淺薄、拘謹、凝滯與譁眾取寵之感,這是內在氣質使然。”其深層的原因,是因為李苦禪堅信:

國畫藝術是純潔而偉大公正之矗立者,不含一切之垢滓,不附一切之威焰權勢。反之,即不成美善之國畫矣。作者先具得品格及高尚之修養,方可作出好作品。藝術的大境界非大胸襟不能領悟,中國藝術一直強調藝術家的襟懷抱負,需一直向上提舉,豈虛言哉!

孟子又說:

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作者:劉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