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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樓空,佳人何在——蘇東坡情寄燕子樓,和名妓關盼盼一簾幽夢

常言道,自古紅顏多薄命,絕世佳人世難留。關盼盼, 徐州妓也, 張建封納之。張歿, 獨居彭城故燕子樓, 歷十餘年, 白居易贈詩諷其死。盼盼得詩, 泣曰: 妾非不能死, 恐我公有從死之妾, 站清範耳, 乃和白詩,句日不食而卒。存《燕子樓三首》

公元787年即唐德宗貞元三年,於古城徐州,一個新的生命呱呱墜地,儘管這一嬰兒的哭聲與他人無異,然而,正是這個嬰兒,卻用她的生命為生養她的故鄉留下了一個悽婉感人的故事,留下了一座令人千古憑弔的燕子樓。這個嬰兒就是後來的江淮名妓關盼盼。

關盼盼出身於書香門第,自幼受到父母的寵愛和良好的教育,詩詞歌賦,無一不精,且容貌豔美,體態婀娜,能歌善舞,所以,年在豆蔻的關盼盼即以她的才貌馳名于徐泗大地,“令無數才子競折腰”。

大約是應了那句“紅顏薄命”的老話,正當關盼盼無憂無慮地享受著青春年華的時候,關家突然間家道中落,無數浪漫的遐想、美好的夢幻,以及幸福甜蜜的青春均被殘酷的生活現實粉碎,迫於生計,關盼盼無奈地成了徐州刺史張愔的小妾。

唐代自“安史之亂”後,遂陷人方鎮割據的局面,地方勢力膨脹,權力往往世襲。

張愔的父親張建封即為徐州刺史,治理徐泗多年,將徐泗經營成了張氏家族的天下。

所以,當張建封死後,他的部屬便公然與朝廷對抗,用武力保護著其子張愔坐上了徐州刺史的寶座,朝廷也奈何不得,只好承認這個既定的事實。正是因為張愔父子二人都曾出任過徐州刺史一職,所以也就有了將關盼盼誤作張建封小妾的記載。

張愔雖說是雄踞一方的封疆大吏,但並非一介武夫,高貴的家庭背景使張喑同關盼盼一樣,自幼便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這就使得張愔與關盼盼有了許多共同的興趣愛好,有了二人彼此理解、和睦相處的良好基礎。這可以說是關盼盼不幸人生中的一件幸事。

關盼盼的到來,給張愔枯燥的官場生活增添了不少浪漫色彩,讓他享受到人生的另外一重美妙境界。因此,儘管張愔也是妻妾成群,但他對關盼盼則是情有獨鍾。

他們一道鼓瑟弄琴,一同飲酒賦詩,手牽著手漫步街頭。徜徉郊外,觀燈、賞花、吟風、詠月。一對年齡相距甚遠的老夫少妻,倒也是情投意合,恩愛有加,共同譜寫一則愛情的故事。

出於對關盼盼的寵愛,張愔特意在徐州的西郊建造了一處別墅。這裡依山臨水,風景美麗如畫。有一泓溪流從樓前緩緩流過,溪的兩側芳草萋萋,垂柳如煙,春夏季節,常有燕子成雙成對地翩躚於煙柳之中,細語于飛簷之下,進而添了幾許生機,幾分詩意。

因此,張愔與盼盼將這座別墅取名為“燕子樓”。從此,張愔與盼盼便流連於燕子樓中,樓頭看月圓月缺、雲聚雲散,溪畔觀花開花落、燕去燕來,房中撫琴鼓瑟、輕歌曼舞、淺酌低唱,可謂是一對神仙伉儷。

某日,大詩人白居易遠遊來到徐州,得到張的熱情接待。他將白居易接到燕子樓中,設盛宴殷勤款待。

酒酣耳熱之際,張愔請出盼盼,讓她為客人表演歌舞以助酒興歡娛。關盼盼欣然領命,盡情而歌,率性而舞,歌舞相融,出神人化,讓白居易眼福大飽,心曠神怡,禁不住詩興大發,贈詩盼盼道:“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

將關盼盼的嬌豔情態比作花中之王的牡丹,給予了關盼盼極大的讚美。歌、舞、詩、酒的聚合,演繹著一個才子佳人、英雄美女的夢幻,無論是主人還是賓客,都把這個夢幻般的相聚深刻地留存在人生的記憶裡。在主人張愔駕鶴西行的許多年後,白居易仍在深情地將其勾起、述說:

徐州故張尚書有愛姬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予為校書郎時,遊徐泗間,張尚書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歡。歡甚,予因贈詩云:“醉嬌勝不得,風媧牡丹花。”一歡而去。

人生苦短,人生歡樂幸福的時光更是難得長久。在與關盼盼度過了兩年美好的生活之後,張愔竟一病不起,撒手西歸,葬於洛陽北邙山上。

偌大的張府頃刻間“樹倒猢猻散”,眾姬妾很快風流雲散,各奔東西。然而,關盼盼卻無法拋撒與張愔的恩愛情誼,她帶著一位年邁的僕人潛居於燕子樓中,過起了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

孤燈獨坐的夜顯得格外的長,形單影隻的身顯得更加的悽苦,惟有夢裡的片刻相聚能帶來些許的慰藉。然而,夢醒之後,則是更為刻骨銘心的思念、惆悵和折磨。

關盼盼將自己禁閉在燕子樓裡,疏於琴瑟,懶於梳妝,罷去歌舞,憑藉著不盡的回憶和思念支撐著餘下的人生歲月,年復一年地守望著她與張愔的那份釋不開、拋不去的情感,並將其化作令人傷感的詩,於是有了《燕子樓新詠》三首: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

自理劍履歌塵絕,紅袖香消一十年。

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

瑤琴玉簫無愁緒,任從蛛網任從灰。

元和十四年,張的舊僚張仲素前去拜訪白居易,鑑於這位大詩人與關盼盼夫婦的往日情誼,為他帶去了關盼盼的《燕子樓新詠》和她獨守燕子樓十年的悽婉感人的故事。

捧著詩箋,白居易讀出了關盼盼在燕子樓中的那份孤獨、寂寞、悽苦和哀傷,他彷彿見到了燕子樓中關盼盼孤獨的身影在燭光裡纏裹著一身的悽然,令人心碎神傷。

聯想當年見到的張愔與關盼盼的那份恩愛和幸福,白居易禁不住感慨唏噓。逝者已矣,然而活著人卻要長久地扛著相思的沉重,那是一份何樣的傷痛,何樣的煎熬!

大約是白居易長久受著佛教影響的緣故,他認為,與其無望地孤燈獨守,形影相弔,倒不如追隨所愛的人於九泉之下,讓痛苦的人生獲一大解脫,為此,白居易依照關盼盼的原韻和詩三首: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床;

燕子樓中寒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墳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詩的前二首,白居易設想孤寂的燕子樓頭,寒月高掛,寒霜瀰漫,關盼盼擁著冷被,守著殘燈,目睹著舊時的鈿暈羅衫,滿面悽苦的淚水無聲地流淌著,將濃濃的相思浸得透溼。

到第三首,白居易筆鋒一轉,說到張愔(尚書)墓上白楊已可作柱,而生前寵愛的紅粉佳人卻還在孤孤單單地獨守一座寂寥淒冷的燕子樓,忍受著無數個漫漫長夜的煎熬。何不拋撒生命,化作塵埃,追隨著心愛的人到九泉之下獲取人生的解脫呢?

詩成,白居易覺得言猶未盡,隨即又提筆補了一首:

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枚;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如果說白居易的前三首詩還充滿著對關盼盼的同情、憐愛,“爭教紅粉不成灰”大約與佛教的影響有關的話,而在這一首詩裡,便充分暴露了白居易自私的男權主義心態。這可以說與時代的侷限有關,同時也可以視作傳統文人身上的人格和心理缺陷。

張仲素回到徐州,把白居易的詩交給了關盼盼。初接詩箋,關盼盼或許感到些許欣慰,因為白居易畢竟是譽滿天下的詩人,同時又是舊時的相識。

然而,待關盼盼開啟詩箋細細品讀之後,心中不由湧起一陣強烈的痛苦和憤怒。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為張愔守節十年,得到的不是人們的理解,而是“一朝身去不相隨”的指責,而且這一指責竟然來自於她所崇敬的詩人。

關盼盼淚流滿面地對張仲素說道:“張公逝世之時,妾並非沒想到同他一道歸去,但我害怕的是若干年之後,人們不免會議論吾夫重色,竟讓愛妾殉身,如此豈不是玷汙了吾夫的清名!因此我才會含恨偷生至今。

說罷,關盼盼禁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她將壓抑心頭多年的痛苦、哀傷、鬱悶、折磨以及對世道的控訴、憤恨,用一種最本能的方式將其宣洩、釋放,哭了個昏天黑地。

經過一番急風暴雨般地宣洩,關盼盼的心境逐漸地趨於穩定。當她從憤恨、痛苦的情緒中走出來之後,便強支撐著身體,用她柔弱的纖纖素手提筆依白居易的原韻和詩一首,用她手中惟一可以使用的武器抨擊白居易的淺陋和殘忍:

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

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去隨。

關盼盼和白居易自然都會記得當年歡宴時白居易讚美關盼盼“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的詩句,所以這裡關盼盼在詩中要用“春後牡丹枝”來比喻此時的自己,十多年前的那朵妖豔初放,令人賞心悅目的牡丹,經過人生風雨的吹打折磨,如今已是殘花將謝。

舊時的相識不僅沒有半點憐憫、同情之心,反而指責我不能以死殉情。你哪裡知道,我並不怕死,我只是為了維護夫君的名聲才苟且地活著,而實際上這樣活著的痛苦則遠甚於死,“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相隨”,說的就是這一意思。

白居易的來詩使關盼盼對人生已徹底絕望,在張仲素離開燕子樓以後,她便開始絕食,無論人們如何地勸解,終不能挽回關盼盼已定的決心。

十天之後,這位才貌雙全、名動徐泗的一代麗人,終於香銷玉殞於燕子樓上。彌留之際,她勉強支撐著虛弱的身體,最後一次提筆留下了這樣的詩句:“兒童不識沖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關盼盼走了,但她卻始終走不出文人的記憶。數百年後,宋代的大文豪蘇東坡遭貶來到徐州,他走進燕子樓,望著繞樑低飛的燕子,蘇東坡遙想燕子樓當年的風流,遙想著一代麗人的悲痛故事,心中有說不出感慨。當天晚上,蘇東坡宿在了燕子樓。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明月清風相伴的夜晚,蘇東坡與關盼盼穿越時間的阻隔,於夢裡相聚了,於是,一對相距數百年的才子佳人便有了說不出的驚喜,道不盡的纏綿。“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一場“巫山雲雨”式的魚水之歡的上演,讓蘇東坡心花怒放,如醉如痴。

報更的鼓聲,驚醒了蘇東坡甜蜜的夢。夢醒時分,明月尚在閃爍著清輝,清風仍在飄動著浪漫,而蘇東坡卻再也不能人睡。披著月色,他走遍燕子樓的每一個角落,深情地尋覓著關盼盼的身影,尋覓著讓他心醉的夢境,於是就有了這闋《永遇樂》: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餘浩嘆!

這是蘇東坡一個富有詩意的甜蜜記憶,也是他準備永遠潛藏於心底的秘密。然而,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數天之後,這闋從未示人的《永遇樂》竟然唱遍了徐州的大街小巷。

蘇東坡吃驚了,他設法尋找到那位最早傳播這闋詞的人,問他是如何知道的。那個人告訴蘇東坡說:“小人粗略地懂得一點音律,有天晚上睡在張愔的祭祠裡聽見有人唱歌,細細聽來,唱的就是這闋詞,覺得詞意優美,曲調動聽,於是就將其熟記於心,然後再唱予他人。至於詞中之意,小人並不理解。

東坡聞言大駭,真所謂“舉頭三尺有神靈”,看來是老天爺有意要將他與關盼盼間一夜風流的浪漫故事分享於世人,也就只好順從天意了。

瀰漫在關盼盼身上的本來是人世間的一個悲劇,而有了她與蘇東坡的這一夢裡的浪漫風流,其悲劇的色彩於是也就稀釋了許多,人們的心頭也因此而輕鬆了許多,也許這正是老天爺要讓蘇大學士的這闋《永遇樂》傳唱開來的本意所在。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一陣風兒吹來,它會輕聲地告訴你:在山巔,在雲間,在水中,在文人的心底、筆下、夢裡,一代又一代鮮活迷人地生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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