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文化

讀書 | 以酒令口訣為框架,串起12場魔幻現實的“醉酒表演”

《醉酒藝術家》

高 瑀 著

上海貝貝特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

當代藝術家高瑀以划拳令的口訣為框架,串聯起一個職業為“醉酒藝術家”的普通人在12個既現實又荒誕的場景裡的故事。憑藉藝術家和作家的雙重身份,高瑀在現實與超現實間無縫銜接,在文學典故與藝術史傳之間自如流轉。無論在哪一個場景中,都有一場痛與歡愉並存的醉酒表演。

>>內文選讀:

四季財

(節選)

我們再去時,是馬戲團在縣城的最後一晚上。和上次比起來,帳篷里人明顯少了很多,稀稀拉拉的。我們看了老虎跳火圈,獅子走鋼絲,狗熊騎腳踏車,猴子耍金箍棒,還有兩個漂亮女人站在馬背上,一邊跑一邊跳舞。萬幸上次表演劈磚吞蛇的那個壯漢今天沒出來,倒是出來個瘦子,蠟黃臉中間撲著一圈白,大紅鼻頭兒,戴著動畫片裡畫家愛戴的那種頂上有個小把兒的帽子,上面穿件兒洗得有點兒發白的肥大中山裝,下面是縣裡武術隊訓練時穿的那種有兩條白槓的緊身褲,趿拉著雙軍綠色的大雨靴,看著挺好玩兒。他說:“大家晚上好,下面由我來為大家表演一段兒醉酒藝術。”

“眾所周知,醉酒呢是一門靈與肉的藝術,講究的是四門功課——喜怒悲思。這四門功課又分三個層次,喜怒是第一層,悲是第二層,思是最難的,第三層。”

瘦子推出來一個小車,檯面上鋪著紅色的金絲絨,五個杯子按從小到大的順序排得整整齊齊,小的牛眼杯那麼小,大的像體育比賽的冠軍獎盃那麼大。他又拿出來一個白色的方形塑膠桶,我知道里面應該是酒。我跟著我爸下館子的時候,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會提一個這樣的桶,裡面裝著一種鄉下叫作“biang dang”的酒。這個名字寫不出來,是指一種聲音。喝了太多這種酒走路不穩,腳下一滑,一跟頭摔在地上就是“biang dang”一聲。

他鄭重地舉起酒桶,筆直地在空中畫了一條水平線,酒從桶口流出,畫出一條銀色的垂直線。像數學老師在黑板上平移大三角板一樣,畫滿五條平行線,五個杯子從小到大譁啦啦地就倒滿了,絨布上一滴不灑。他從最小的杯子拿起:“所謂喜怒,顧名思義,就是在喝酒的過程裡歡喜憤怒。我喝歡喜了,講笑話做怪相,還要逗得您也歡喜。我喝著喝著,想起個人好生氣,比如說我們團長,扣我工資了,我生氣,我憤怒,我就得罵他,要罵得口吐蓮花,罵得大珠小珠落玉盤才叫好。罵不過癮,還可以動手,打得贏,要打個桃花朵朵開,打不贏,我就是狗熊耍醉拳出醜博各位一樂。”說完他一仰脖子喝完了第一杯,端起第二杯也一飲而盡。

“我這五杯酒有個說法,叫五燈會元。前兩杯喝的是喜和怒,下面兩杯喝的是悲,最後的大杯喝的是思。”

第三杯是個搪瓷茶盅,上面還用紅漆寫著什麼什麼留念。他雙手捧著嘬了一口沿口兒接著說:“悲是什麼,我們團長扣了我工資,我要打他,他一練氣功的,對,就之前表演劈磚那位,一身的腱子肉,我也打不過,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想到這兒我就悲從中來了。”他眼淚就開始流下來了。

原來那個頭上光溜溜兩邊兒捲毛兒的壯漢是馬戲團的團長啊。我和胖姑對看了一眼,同情起這個瘦子來。這時觀眾更少了,一些大人站起來開始離場。

舞臺中間,瘦子已經開始放聲大哭,臉上的白色被眼淚衝花了,留下一道一道的溝壑,中山裝胸口一圈也被打溼,看著很邋遢。我很困惑,我之前根本沒聽說過什麼醉酒藝術,雖然之前也沒看過馬戲,但至少從電視上見過些鏡頭,大概能知道是什麼樣兒的。眼看著瘦子已經把周圍的地面都哭溼了,像極了幼兒園的小朋友尿褲子。雖有些滑稽,但這樣的表演形式還是挺難理解。

他喝乾了搪瓷盅,隨手扔到一旁,站起來脫下腳上的大雨靴,控了控流到裡面的淚水再穿上。端起第四杯。這杯子像個大花瓶,我家搭著蕾絲桌布的茶几上插塑膠花的那種。他鼻子一吸,眼淚止住,搖搖晃晃地在原地轉圈兒。

“真正的悲是哭不出來的。那是解決不了的問題,是逃避不了的問題。是恐龍要滅絕,是星星要墜地。是田坎上長了一朵花,被豬淋了泡尿,踩進了泥裡。是大半夜的走山路,沒有月亮,爸爸摔下了崖,也要一個人走下去。”

我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看他轉圈看得我頭暈腦漲。胖姑在一邊眼皮已經開始打架,帳篷裡就剩下了不到二十個觀眾。我告訴自己,已經虧了一次票錢了,不能再虧,這回怎麼也得看到最後。而且我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我覺得自己是個聰明孩子,不應該看不懂,只要再努力一下就可以的。

他邊喝邊唱起歌來,全是些情啊愛啊的流行歌兒,聲音嘶啞,在不在調上不太確定,但我覺得唱得挺差的。

“欸,我告訴你們,愛情,愛情是什麼,愛情就是夜裡過墳地,你不知道會碰見什麼鬼。愛情不是摟摟抱抱,不是柔情蜜意,那些都是短暫的,是肉體的。我告訴你們,最妙的愛情是沒有。《詩經》讀過沒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那就要輾轉反側。求不得多難受啊,求得了也難受。英國有個大文化人,姓王叫王爾德,他說人生的悲劇有兩種,一種是得不到,一種是得到了。”

他走到一對兒摟在一塊兒的男女面前說。這顯然打擾了別人的興致,女人嫌棄地白了他一眼,挽著男人扭屁股走了。

“得不到還是比得到了要好。得不到不過心懷遺恨,得到了卻是一心幻滅。都是悲劇,一個綿綿無絕期,一個是灰塵落了地,選一個的話,還是選一個感覺有盼頭兒的嘛。”

我開始有點兒生氣了,為這些莫名其妙的鬼話。我開始懷疑他是故意的,這樣我就聽不懂,我的自尊心就會受挫。可就像他說的,他是個被團長扣了工資還要被揍一頓的可憐鬼,他莫非以為靠說這種亂七八糟的話打擊了我這個小學生就能贏回點兒什麼嗎?

這時他跌跌撞撞走到小車邊兒顫巍巍捧起最後一杯——那個大獎盃,好像他是個冠軍似的。這也太可笑了,我感到難以忍受。即便很多年後,我也進入了這個行業,既聽得懂鬼話,自己也說過不少,但回想起這場表演也還是覺得很糟糕。這是我醉酒藝術的第一堂啟蒙課。如果不是因為它很糟糕,給我造成了那種困惑乃至氣憤並久久不能忘記的話,說不定我會是個別的什麼人,科學家、醫生、縣長,或者大老闆什麼的。

但我只成了另一個醉酒藝術家。可能比起那天的瘦子我演得好多了,不用和馬戲團搭班,可以做專場演出,表演時能喝上比較貴的酒,有些觀眾會給我送花,甚至有年輕姑娘和我握手時摳過我的手心兒,但本質上我們還是一樣的,是想象自己能捧起獎盃的可憐鬼。在剛入行的時候我可是不會這麼承認的,但經歷了這些年的表演工作,酒精不光消耗了我的身體,好像也消耗了我的心氣。一個醉酒藝術家會得很多職業病,腸胃系統或者心臟上的慢性病,身體的外傷更是常有。抑鬱也很常見,我甚至聽說過一個前輩在表演時精神分裂了。所以只是消耗點兒心氣的話,我已經很幸運了。

那天后來那個瘦子又演了些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因為不堪忍受,我和胖姑挨著打起了瞌睡,還是我爸把我們叫醒的。散場了,他來接我回家。迷迷糊糊地跟著我爸走出帳篷時我回頭看了看,舞臺上方的大燈已經黑了,就留下兩串小閃燈還在亮著。那個大獎盃的金色黯淡下來,瘦子抱著它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我問我爸:“那個人是死了嗎?”

“他喝醉了。”我爸說。

作者:高 瑀

編輯:周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