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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 | 《試論詩神》:如何直接去閱讀詩和詩人

《試論詩神》

王 煒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在本書中詩人王煒從《小吉丁》《青銅騎士》《詩解釋》《十二個》《詩論》《勝利》等不同時期的經典詩歌文字出發,深入解析了“何為主流”“交叉時刻”“風格問題”“詩與真”等正從歷史切入當下的重要命題,兼具對世界文學與思想史的豐富認識。

>>內文選讀:

緒 言

(節選)

我不知道,各位在生活、學習與研究中,是否經常閱讀歷代世界文學,以及:讀詩。當某個藝術領域的從事者說,要反對文學、反對該領域的文學性時,他可能更想說的是,這些領域已陷入到某種非本質性的,以及被社會化和客體化時的狀況。然而,當他用“反文學性”來作為解決辦法時,可能,因為是對自身領域所積累的症狀的非本質性敘述,從而是一種失敗的認識。舉個簡單的例子,我們從來不用因為居伊·德波、戈達爾這些人的顯然強烈的文學性,就認為他們的電影需要“去文學化”或要求他們“反文學”。情況更可能是:我們其實還並沒有抵達那種作為“開端”和“本己之物”,把我們向精神事件投擲的文學性。與其說,我們在自己從事的藝術領域中,進行了不好的文學敘述,不如說,我們更應該面對自身領域的缺乏,或者不能踐行本質性的認識這一事實。這樣說,好像我是在鼓吹某種本質主義。這裡說的本質性,不是“元語言”“元政治學”“元地理學”那樣的東西。當晚年的羅蘭·巴特在《小說的準備》

(李幼蒸譯)

開篇說“寫作只有在放棄了元語言時才真地是寫作”時,他正是在嘗試,做出與早年那個宣揚“零度論”的年輕理論家截然不同的本質性認識。

我們很容易在第一時間說,“詩神”這個詞,是個“大詞”,而這個人——我,這個寫詩的——是否又是一個來“跳大神”的。首先,我們的理由往往會是,像“詩神”“真理”“光明”這樣的“大詞”,沒有“可讀性”。我們會認為,這些詞語不提供美學細節。但是,這是因為,這些詞語所生成的細節,與我們在那種物質性的、心靈手巧的美學中所認識到的細節,不在同一維度。

我們也會容易認為,現代審美對效率的需求,不會被這些“大詞”所滿足。但這不是詞語的錯,是我們的退化。如今,我們對“大詞”的警惕有可能是一種虛偽的警惕,而且,更可能是一種知性損失,因為,這可能是我們長期把自己保護在一種語言實用主義範圍中的表現,從而,曾經在數個世紀中、在思想史中產生的許多東西就被排除在外,不再被我們理解和討論了。

我也想持續做一種嘗試:把“文人”與“詩人”區分開來。這種區分很困難,而且可能自相矛盾。瓦爾特·本雅明就自視為“文人”,但我們很少會認為他與“詩人”相矛盾。之所以這樣區分,我想,大家可能都會理解,在當代中國的文化環境中這麼做的原因。詩不是文人意識的結果,而是一種開放性的結果,這種開放性,把“心靈的雜貨鋪”(葉芝語)生成為一個美學事實的可能性,與世界成為奇蹟的可能性這兩者,置於同一歷史維度和同一精神事件的水平。文人化的“開明”意識與創作者的開放性,兩者有本質不同。對開放性的理解,可能最好是從對蘇格拉底、索福克勒斯到莎士比亞,對作為人類精神史的第一分界點基督,對浪漫主義到薩繆爾·貝克特的一系列精神事件所構成的“主流”的現象學認識,以及從埃裡克·沃格林在後期努力敘述的“存在的秩序”中,去獲得。

與一種社會化認識——詩是布林喬亞文化角落中的涓涓細流(許多寫作者也漸漸直接或間接地接受了這一點)——截然相反,詩是對“主流”的喚醒。

這裡說的“主流”,我很大程度上是以批評家格奧爾格·勃蘭兌斯的方式使用這個詞。

文學和詩中最有開放性的東西,就是這種我們用“主流”來稱呼的創造史。

首先,“主流”使我們對於自我獨立性的認識,得以置放在一個非常寬廣的時空之中。音樂家格倫·古爾德說:“一個人可以在豐富自己時代的同時並不屬於這個時代,他可以向所有時代述說,因為他不屬於任何特定的時代。這是一種對個體主義的最終辯護。一個人可以創造自己的時間組合,拒絕接受時間規範所強加的任何限制。”文學和詩——這裡指那些優秀的世界文學和詩——並不是實現這種認識的唯一途徑,但可能是幫助我們通向這種認識的最為本質性的途徑。並且,這種認識,也把我們置於對精神創造的整體性的感知之中。一個詩人最不該附和的,就是那種聲稱世界已經碎片化了的社會化認識。

如今,我們有許多概念,比如“表演講座”,比如“理論戲劇”。但我想,我是一個寫作者,而且是寫詩的,這意味著我必須不斷嘗試,要求自己活動在某種不是金屬市場,而是礦脈的部分,或者說,是在“劇場幻象”之前的狀態中。我認為,我只是一個在臨時的十字路口做報告的人,在有所勘察之後,播報路況、地形、氣候和局勢;聽者可作為參考後,再去往觀念市場,或者大地迷宮。也許,這個臨時的十字路口,同時也是對觀念市場和大地迷宮的某種對立,是詩人的古老位置,也是詩人們與詩神的相遇之處。

文學中有各種有形和無形的十字路口:俄狄浦斯的十字路口、安提戈涅的十字路口、但丁的十字路口等等。阿爾戈號經過的兩座相互撞擊的移動懸崖,以及整個特洛伊戰場,都可以被視為十字路口。《哈姆雷特》也開始於一個命運的十字路口。“身在十字路口的人”,是許多命運故事的基本意象,但是,命運的故事也往往會成為“社會問題故事”,以及世俗化的生活矛盾故事,這些,是對十字路口的簡化和馴化,因為,一種本質性的張力被取消了。這種張力,來自“認識自己”和“改變世界的慾望”這兩者之間的張力,前者是阿波羅的神諭,後者,雪萊寫在詩劇《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序言中,可以用來概括整個19世紀的衝動。當我們說十字路口,就是這兩者形成的十字路口,也就是說,是兩大精神現象——古希臘的開端性與啟蒙運動以來的近代衝動——所構成的“交叉時刻”。此外,還有歷史、地緣層面的亞洲與歐洲之間的十字路口。俄羅斯文學中的信仰因素,例如象徵主義和白銀時代,把十字路口進一步推向彌賽亞問題。當舍斯托夫寫他的《雅典與耶路撒冷》時,也是在寫下他身處十字路口的速記。甚或,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共在,也構成了俄羅斯文學的內在的十字路口。19世紀的文學尤其是俄羅斯文學,大多都可以被視為十字路口的文學。十字路口既把人置於世界變化的前夜狀態,也把人置於歷史的光天化日之下,就好像俄羅斯文學中寫到的每一個深夜:屠格涅夫的深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夜、赫爾岑的深夜,雖然是深夜時分,卻都有一種被歷史的強光照射著的光天化日感。人物的言語和行動,都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夜晚也並不顯現為庇護和隱秘性,或者說,由於夜晚也如同照耀,秘密必須突變和呈現為行動,從而把人推向更本質性的“人之謎”。雖然,人不滿足於徘徊在十字路口,但是十字路口並不是被經過了就永遠經過了。十字路口內化於人,跟隨著人。十字路口像雅努斯一樣,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十字路口具有重複性,或者說,十字路口是多重的,因此十字路口的意象也指出了迷宮的意象。另一方面,正是十字路口,如同弓,把人向未來投擲。

作者:王 煒

編輯:周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