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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新文人畫完全是胡扯人物,新文人畫完全是胡扯人物

“當代水墨”如今愈加炙手可熱,市場行情也不斷看漲。數年前陳丹青就曾與田黎明、李津、劉慶和、武藝等四位“當代水墨”代表人物進行對談。在談話中,陳丹青與這四位藝術家對“當代水墨”進行了深入探討……現在讓我們再來回顧一下,他們說得是不是依然在理?

“新文人畫”完全是胡扯

人物:

陳丹青 田黎明

李津 劉慶和 武藝

陳丹青:你們幾位為什麼要找我談“水墨”話題?

武藝:我們感覺您對“水墨”有個人獨到的看法,所以想找您談談這個話題。

陳丹青:我一筆水墨也不會。我對著董其昌畫冊“寫生”,但那是油畫。你們幾位畫得很輕鬆、很隨意,造型能力強。我以前不知道劉慶和的作品尺寸,在雙年展看見了,這麼大!很難得,可是你畫起來像玩兒似的。

田黎明的畫我比較早看見,很淡的墨,講詩意。李津算彩墨吧?大量日常生活細節都能擱進畫裡去,還有女人和他本人。

田黎明作品

去年我在今日美術館書店買了一本武藝的畫冊。我也很想來這樣畫畫,沒負擔,很開心。我畫畫太嚴肅。你們和江蘇畫院那幾位都畫得很開心,能力又強。學你們的人肯定很多,中國是畫出一個路子就一幫人學,但總不如,學不像。

我的問題是,為什麼你們心甘情願把自己想成“水墨畫家”呢?如果你們在德國,可能被稱作新表現主義畫家,在義大利,可能被稱作“新繪畫”。這些歐洲當代畫家和你們有點相似:造型很自由,畫法很率性,既不很現代,也不很傳統。畫面有敘述性,甚至有點可以解讀的“故事”。可是在中國,這樣畫就給框定在“國畫”呀、“水墨“呀這些話題裡,不好往下說。

田黎明作品

其實你們和方力鈞、嶽敏君他們在做同樣的事情。他們固然有不少符號,但全部來自當代生活,主題是活的,但你們畫同樣的主題,立刻給塞到國畫、水墨之類話題,昏天黑地談,我看不到講出什麼道理。你們這樣畫是因為這類討論嗎?你們的影響來源,我看是大範圍的當代藝術。你們說是不是?

唐宋元明清不談什麼國畫水墨之類,畫家就按題材分類:山水、花鳥、人物、鬼神等等。你們不畫山水,不畫花鳥,南京的徐樂樂他們還畫點曖昧的古裝人物,可是你們畫不折不扣的當今人物。反正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想的,你們願意把自己的實踐僅僅放在“水墨“話題裡面?

田黎明作品

劉慶和:我覺得這好像是一個藉口。當代藝術已經很“熱鬧”了,如果說不堅持水墨,反而有點站在此山望彼山高的感覺。但是,我們的考慮並沒有單純侷限於水墨,實際上也是與當代緊密相關的問題。

我覺得確實有些話語權是被西方的強勢文化佔據了,使得當代不知不覺之中,就成了現在的當代樣子。水墨所處的位置並非是被動從屬的位置,而是水墨群體的無意識和對當代文化麻木的狀態所形成的劣勢。

水墨是畫是全世界最好的繪畫,但面對西方人物畫,國畫家有點“慫”。

劉慶和 《看到了!》55×65cm 紙本設色 2019年

陳丹青:水墨和傳統國畫其實是兩個概念,比如說你們想做水墨實驗,重要的不是水墨,而是“實驗”。問題是這種實驗跟西方的“實驗藝術“是什麼關係?“八五”運動後,很多人用水墨工具表達所謂“觀念”,谷文達最早,我記得還有人把真實的桌椅做裝置,全部包裹有墨跡的宣紙,觀念是西方的。

另一路國畫家走很傳統的路子,我認識像清華美院張仃的學生邱挺,還有大批這樣的水墨畫家,也不能叫做復古派,但他們試圖跨越革命國畫傳統,回到清以前的道統,至少是他們認為的古典道統。

你們幾位,要我看,第一,是人物畫家;第二,是當代藝術。很簡單。工具雖然是水、是墨,但一件作品那麼多訊息、意圖,僅僅用工具來定義,不覺得奇怪嗎?當然,圍繞水墨兩個字,各種理論就會圍上來,涉及美學,涉及美術史,等等等等,油畫就不會有這問題。

劉慶和《沿河》65×55cm 紙本設色 2019年

我從來沒見過一群西方人談論一組創作,關鍵詞是“油畫”。我喜歡水墨畫。我認為全世界最好的繪畫是中國的水墨畫。當然,我指的是古典作品。但西方人物畫傳來後,國畫家就有點“慫”了,開始自卑,好像不如人家。

可是我看了大量中國古典人物畫,非常了不起,從顧愷之開始就起點很高。不應該去和西方那個系統比,那樣一比,就用了人家的標準,就會自卑。徐悲鴻那代人開始國畫革命,把西方素描和造型系統引入國畫,改造國畫,的確使水墨人物畫有了新意,但中國人自己畫人物的一整套美學、技法,逐漸失落了。

劉慶和《夢遊》192×250cm 紙本設色 2019年

1949年後,國畫也好油畫也好,人物畫變成革命畫,國畫革命變成革命國畫……國畫的內在規律被破壞了。今天回過頭看,國畫革命的那些人物畫,還是比不過古人。你們認為比得過嗎?比顧愷之好?比李公鱗好?我看比不過,遠遠比不過。

但問題是古人那套,畫古人好,畫今人不好辦:你怎麼用古人那套畫西裝?畫時裝?畫小汽車?西方人也有同樣的問題:文藝復興畫耶穌那一套辦法,怎麼畫現在的西方人?所以西方油畫也一路在變。世道變了,繪畫一定跟著變。國畫革命後,也出過一些了不起的畫家,蔣兆和、黃胄、盧沉等等。

五六十年代出過一些天才,但是畫政治內容,政治宣傳。“文革”後,現代主義衝進來,國畫又被衝亂了,無法確認自己的文化身份。到你們這代,決定畫當代生活,畫自己的感受,我認為你們超越瞭解放後的新國畫。

劉慶和《我們站在高高的谷堆上面》187×230cm 紙本水墨 2019年

油畫是佔了畫種的便宜,雖然屬於“當代藝術”,但義大利人或者德國人隨便怎麼玩兒,他們不會問:這是油畫還是國畫。只有中國人這麼想。李津你畫你的女人啊,蔬菜啊,魚肉啊,火鍋啊,多活潑,你不用怕當代藝術,不用怕西方,你想畫什麼就畫什麼。

李津:我們都被外界貼了水墨的“標籤”。我是從一開始學習水墨就知道學習國畫比學西畫有優勢。從接觸水墨材料,欣賞到國畫原作的機會多,再到師承關係,這些無不證明學習國畫成功的可能性比學習西畫更多一些,更方便一些。

李津作品

陳丹青:是啊,這是我們的優勢。傳統國畫有你特別偏愛的嗎?

李津:我的學習方法不同。我自己腦子裡有很多自然圖式,天津的老先生們則對我有很多傳統國畫的影響。

朱新建表象上是情色,但是打開了一道門。

陳丹青:一提起水墨,就要說到“當代”和“傳統”,這倆詞是一對冤家。我的意思是我們能不能超越這套話語?我定義你們,就是當代人物畫,這個定位明確後,所謂水墨問題反而好談了。

從題材看,從所謂當代性看,你們超越了黃胄、周思聰那一代人,黃胄、周思聰他們超越了明清那一代人。明清畫家在當時也是“當代畫家”,陳洪綬是當時的“前衛”畫家。任伯年在他的年代,也很“前衛”,可是到了共和國,他們就成了古董,過時了。

李津作品

中國水墨人物畫在明清以後的處境不如唐宋。那時人物畫被山水畫壓著,山水畫最雅,最有才華的畫家都畫山水畫,宮廷裡很好的人物畫家畫《乾隆下江南》之類長卷,畫得多好,可是不入畫品,不入史。

到了解放後,人物畫又被革命內容壓著,畫幾個工人農民,被抬得很高,變成政治內容,山水畫反而是“反動腐朽”的畫。所以從明清到現代,中國水墨人物畫一直被扭曲,找不到端正的位置。

我們這一代,像江蘇畫院徐樂樂那批人嘗試“新文人畫”,但他們不是“文人”,他們的聰明才氣是畫“人物畫”,只是不再象革命國畫那樣畫工農兵,而是返回明清,畫才子佳人。北京略晚一步,也有不少人畫這一路。

朱新建 桃紅柳綠圖

朱新建是畫“時人”的先驅,日常世俗,短褲衩、小胸罩……表象上看他畫的是情色,但他開啟一道門,既告別革命畫,又告別文人畫,直接肯定世俗性情。

到90年代初,你們玩起來了。我不知道評論界怎樣看待你們?為什麼不能像古代那樣用題材分類:人物、花鳥、蟲草……也可以按宋元明清、民國、共和國、改革開放分類。每一個階段都有幾個傑出的畫家。全要用水墨兩個字談,你怎麼談得開?

譬如李津畫你的日常,畫一個性感女人,穿件小花襖,肉乎乎的,和你買菜做飯睡覺—過去幾十年沒人這麼畫過。古代是有這傳統的,不入廟堂,不入文人畫家的眼,可是春宮畫去掉性交,其他細節豐富活潑,很日常,江南許多水印版畫有這類傳統。

解放後這一路斷掉了,於是畫工農兵。其實你現在畫的才叫真正的“人民”——畫我家、我老婆、我愛人、我兒子……凡是古老的畫種,只有找到新的、沒畫過的素材,它的語言就有可能創新。武藝的國畫類似野獸派一路。你把國畫順到油畫裡,又把油畫順到國畫裡,是“兩棲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