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娛樂

過萬重山漫想 劉 徵

過萬重山漫想 劉 徵

我在小時候就讀過一些古人今人描述三峽的文字,對三峽的景物一向是神往的。可是,直到今年——五十多歲了,才有機會第一次穿過三峽。

船出了夔門,忽然落進另一個天地。空間變得狹小了,江流變得狂暴了。那夾江兩岸連綿起伏的高山,有的聳峙雲霄;有的橫枕江面;有的像虎豹迎面撲來,似已躲閃不及;有的像天女騰空飛起,彷彿轉瞬即逝。太陽隱去,只偶然透過青濛濛的薄霧,從高山的缺口伸出幾道光束,如同仙人伸出發光的手臂,給江峽塗上神奇的色彩。我們的船開向哪裡?是回到往古還是駛向未來?是墮入地府還是飛上仙界?我不知道。

面對這奇景,語言中的一切華麗詞藻都黯然失色,積存在我記憶裡的那些古人今人的文字,竟如同臨陣脫逃的怯弱者,都躲藏起來,無影無蹤了。至於我的這支慣於嘮叨的筆,為了免於留下以敝帚畫西施的笑柄,也知趣地變成了啞子。頭腦裡一無所有。就在這原始狀態的空白中,一個古怪的念頭跳了出來:

——第一個穿過三峽的是誰?

第一個,是的,總有第一個吧。沒有第一個,就不會有後來的無數個,包括我在內。於是,我的思緒,如同被疾風牽引著,無邊無際地延展開去。

既然有第一個,那麼,他穿過三峽是在什麼時候呢?三峽是大禹開鑿的,那是古代神話,不是事實。考諸文獻,《禹貢》裡已有四川某些山川的記載,這篇最早的地理志,多數學者認為成於戰國時期。巴郡和蜀郡也是戰國財的秦開始設定的。似乎可以說,開啟四川和內地的通路(包括北邊翻越秦嶺的蜀道和東邊的三峽),大約不晚於春秋戰國時期,第一個人穿過三峽自然還要早一些。

那個時候,穿過三峽使用什麼交通工具呢?記得我年輕的時候,見過南宋北派山水畫家夏圭畫的一個手卷《巴船下峽圖》,畫的雖是木船,卻大得很,船艙是兩層樓,篙工舵師有十幾個。那長篙短篙拄在礁石上,巨浪狂撲,船舷攲側,生死在毫髮間的情景,至今想來還感到驚心動魄。夏圭畫的是宋朝的船,由南宋上溯兩千年左右的周秦時代,那時的船自然要簡陋得多,也許只有原始的獨木船了。用獨木船穿過三峽,簡直難以想象,可是那第一個人就是毫不含糊地這麼做的。

再想下去。第一個穿過三峽的人,絕然不是第一個。在他之前必定已有許多個,只是或者半路折回,或者中途遇險,沒有走完三峽的全程而已。折回的和遇險的都為探明三峽的航道盡了力,但也給後來者增加了精神負擔。折回的要說:“我試過了,是通不過的。”遇險的自己不會說,別人卻要說:“還想冒險,不要命了嗎?”也還會有一些旁觀的、嘲笑的、反對的嘁嘁嚓嚓地發議論,甚至上前拉一把。然而,第一個穿過三峽的人微微一笑,還是登上了獨木船。

那時候,人們對自然的認識還是極有限的。他站立在獨木船上,拿起竹篙的時候會想些什麼呢?前面的路有多長?這峽道會不會有幾千幾萬裡,會不會直通到海底甚至通到地獄?他不知道,也沒有想。前面的路有多險?那高崖會不會劈頭蓋頂崩落下來?那礁石會不會狼牙一樣遍佈江底?那江水會不會中途變成直下千仞的飛瀑?他不知道;也沒有想。前面的路上會遇到些什麼?會不會遇到百丈的蛟、九頭的蛇?會不會遇到雙睛似電、頭顱如山的妖魔鬼怪?他不知道,也沒有想。他自己會不會中途遇險?如果遇險,他會像一個水泡那樣頃刻消散,還是會給人們留下永遠的記憶?他不知道,也沒有想。他只是想走出去,去擴大生活的世界。於是,他用竹篙一點,獨木船開動了……

我憑舷眺望,望著茫茫的江水。據科學家說,在洪荒時代,四川盆地本來是個內陸海。海水東注,撞擊、啃噬著東邊的大山,年深日久,終於“鑿開”一條通道,就是“三峽”。這江水是在什麼時候鑿開三峽的呢?它的源頭為什麼總是無窮無盡,它的流動為什麼總是無止無休,它的去處為什麼總是不盈不溢呢?當它以摧山坼地之力鑿開三峽洋洋東去之時,可曾想到後來竟變成那渺小的生物——人的胯下坐騎麼?我的思想向著更遙遠的空間和時間飛去。“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也許還要高遠。人類的歷史,對於我本來如同遠在雲天之上、不可端倪的飛鳥,此時忽如棲落在手指上,簡直可以數一數它的翎毛。

能使用工具的人類的出現,據說距今已有兩三百萬年。不要小看第一個使用石器的人,第一個燧木取火的人,第一個彎弓射箭的人,第一個跨上馬背的人,他們越過了人類兒童時代一座又一座真正的“三峽”——不,他們的步履更為艱難,他們的業績更為偉大。人類在漫漫的行程中,每一分鐘都在向著難以數計的未知的領域進軍,都有難以數計的第一個穿過“三峽”的人開拓道路。於是,歷史昂然向前。

行程是艱險的。歷史在前進中,不免有挫折,有迂迴,有後退,有失敗。自然也就不免有清談者,有酣睡。者,有搖頭者,有嘆氣者,有彷徨者,有哭泣者。但是他們不是歷史的脊樑,他們像蛛絲一般無力,絆不住歷史的腳步。

(以下楷體部分在新教材中已刪節)

我的思路被隆隆的爆破聲打斷。前面是葛洲壩工地。只見那來來往往的卡車在高高下下的新闢的道路上跑著;各式各樣的挖土機、起重機,搖著雪亮的大鏟,伸著長長的鵝脖子,騰跳著,吼叫著。十幾裡內一派熱火朝天。

在新長征中,在我們的祖先蓽路藍縷、以啟出林,慘淡經營了千萬年的這塊廣闊的土地上,在政治、經濟、科學、文化,總之在人民生活的一切領域裡,此時此刻正有多少“葛洲壩”在興建,有多少新的“三峽”待穿過啊!而且更有千萬未來的“三峽”在前頭,那“三峽”,也許高得頂住月亮,長得環繞地球。於是,我看見無量數第一個穿過“三峽”的人挺立起來。他們抖掉昨天的惡夢,矚望明日的晨光;她們被一個鋼鐵的意志——黨的意志團結在一起,用現代科學技術武裝起來,正在向著當今和未來的無量數新的“三峽”進軍。

他們會勝利地穿過去,達到目的地嗎?答案,我想用不著說了。

千百年後,假如三峽無恙,也還會有人從此穿過。從幹百年後看今天,也如同今天看第一個穿過三峽的人一樣。在那時的人看來,完成我們今天從事的業績,會跟玩積木一樣輕而易舉了。但是,他們不會嘲笑我們,他們會崇敬我們的精神。至於我這篇平凡的文字,那時是早已泯滅的了。然而,如果他們從考古的廢墟上發現了它,我敢斷定,他們會說:“這個人,沒有說謊。”

我憑舷眺望,江水滔滔,一瀉千里,向東流去。天漸漸開闊,地漸漸平曠,忽然飄來幾隻沙鷗,雪片一樣白,閃電一樣快,在船頭畫了個圈兒,不見了。

船已經穿過三峽,我感到了第一個穿過三峽的人曾經感到和未曾感到的喜悅。

1980年12月

附:三 峽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1處;重巖疊嶂2,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3。至於夏水襄4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5。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迴清倒影6。絕峨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激其間。清榮峻茂7,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8,林寒澗肅9,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悽異10,空谷傳響,哀轉11久絕。故漁者歌日:“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12!”

酈道元《水經注·三峽》[註釋]

1、[闕]同“缺”。

2、[嶂]像屏障一樣的高山。

3、[自]這裡是“如果”的意思。

4、[襄]上。

5、[雖乘棄御風不以疾也]即使騎上快馬,駕著風,也趕不上這樣快。棄,馬跑,這裡指飛奔的馬;御,駕駛。不以,不如。

6、[素湍綠潭,迴清倒影]雪白的急流,碧綠的深水,周旋著清波,倒映著景物的影子。湍,急流的水。

7、[清榮峻茂〕水清樹榮,山高草盛。

8、[晴初霜旦]初晴的日子,有霜的早晨。

9、[林寒澗肅]樹木、山澗一片清涼和寂寞。肅,寂靜。

10、[屬(zh?)引悽異]接連不斷,異常淒涼。

11、[轉]同“囀”。

12、[巴東]現在重慶市東部雲陽縣、奉節縣、巫山縣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