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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達爾:影像反叛者|衛西諦專欄

戈達爾

文/衛西諦  (知名電影策劃人、影評人)

2022年9月13日,戈達爾在瑞士接受協助自殺辭世。從07年的伯格曼和安東尼奧尼,到19年的阿涅斯·瓦爾達,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創造藝術電影黃金時期的導演們相繼去世。但從沒有一位導演的亡故,讓我們——所有看電影和做電影的人——深切地感到“一個電影的時代過去了”。原因明確而簡單,用電影理論家塞爾日·達內的話來說,戈達爾以既有的形式為起點,“發明”(或“拼湊”)了我們對影像和聲音的當前知覺形態。換而言之,我們今天的視聽感受有相當一部分是戈達爾塑造的。

戈達爾的那些創新——剪輯上的跳切、插入字幕卡或漫畫、突然掐斷音樂、音畫不對位、角色對著攝影機說話、玩笑式的搬演,以及故意打亂敘事順序、在故事片中加入真實採訪……等等——被相當數量的電影導演學習,同時也被那些拍攝MV和電視廣告的人採用,逐漸在主流影像中變得非常普遍。

由於戈達爾對電影語言的革新意義深遠,法國電影資料館的創辦人亨利·朗格盧瓦在喬治·薩杜爾所編著的《世界電影史》序言中寫道——電影史分為“戈達爾前”和“戈達爾後”兩個時期。

戈達爾的天才,有時讓學者們讚歎,同時困惑。理查德·紐珀特在《法國新浪潮電影史》中就提到:“如果上帝(或者亨利·朗格盧瓦)能將盧米埃和梅里愛的剪輯在一起,那麼還拍不出戈達爾的電影嗎?”《認識電影》的作者路易斯·賈內梯也說:“傳統上看,電影有三大類:實驗片、故事片、紀錄片。戈達爾創造了第四種。”戈達爾用他自稱的“散文式”創作,將這三類電影的特徵結合在一起,同時也將這三類電影的技法做了延伸。

對於電影這門藝術——或者別的藝術形式,戈達爾認為改變其形式要比改變其內容更難、更重要。正如“要想改變一個人就必須改變他的外表”,電影和生活都是如此。戈達爾曾舉例說,如果某種儀式不變,比如國家元首的閱兵儀式、嬰兒的洗禮、婚禮這些形式不變,整個社會也不會有真正的改變。

電影史分為“戈達爾前”和“戈達爾後

戈達爾1930年出生於瑞士,父親是醫生、母親是瑞士銀行家之女,家境富裕。十八歲來到巴黎索邦大學,註冊了人類學專業,卻沒有上過一天課。正是在此期間對電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拉丁區的電影放映會上,戈達爾認識了《電影手冊》的創辦人安德烈·巴贊,以及後來的新浪潮夥伴們——裡維特、特呂弗、夏布洛爾、侯麥等人。他們一同從狂熱的影迷轉變成尖銳的影評人,最終成為改變電影史的走向的電影導演。

新浪潮的電影當然也並非橫空出世,這些導演受到了美國黑色電影、義大利新現實主義、法國詩意電影的深刻影響。另外在他們的電影裡也能看出,這些人受到過良好的藝術、文學和哲學的薰陶。從戈達爾的電影中,我們經常見他對繪畫、古典樂、詩歌、哲學的旁徵博引,每每信手拈來。

所以,戈達爾的作品對很多人來說不僅是一部電影,而是一座藝術迷宮。詩一般的對白,勇敢的色彩,自由的剪輯,存在主義式的人物命運,對電影本質的探尋,不斷湧現的哲思和詩的文字——這些都讓人感覺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電影工作者有時會有一種說法,就是在看夠了好萊塢式的商業片之後,就得“看看戈達爾的電影,洗一洗眼睛”。即使在半個多世紀之後,我們看他的作品,依然能有“耳目一新”的神奇功效。

在1959年特呂弗的《四百擊》獲得成功之後,法國製片人們開始瘋狂尋找年輕人來拍片,在之後的兩三年間,巴黎街頭就出現了兩百個新導演在拍片。戈達爾拿著特呂弗寫的三頁紙大綱也找到了投資,拍攝了處女作《精疲力盡》。這部作品的迷人之處,是因為它本身是“亂來”的。開拍前也沒有完整的劇本,每天早上戈達爾寫一點給貝爾蒙多和簡·塞伯格,寫不出來就詐稱自己生病,結果有一次被製片人撞見,當街打了一架。坐著輪椅拍電影,在街上也不怕路人看攝影機。一場“床戲”有二十分鐘即興表演。剪輯時幾乎所有劇組成員都擠在剪輯室裡,為了把2小時15分鐘的片子剪成1個半小時,在這裡剪掉了三秒鐘,在那裡剪掉三秒鐘,不遺餘力地發明了“跳接” (jump cut)。

戈達爾自己說,這是一部沒有規則可循的電影。於是我們看到了改變電影語言的著名畫面:鏡頭對著坐在車裡的簡·塞伯格,她有著迷人的脖子,有著迷人的短髮,迷人的光線灑在她身上,鏡頭被剪開,然後又接上,同樣的角度、同樣的速度、同樣的脖子和頭髮,稍微不同的只是背景和日光的方向,這樣反覆9次之多。

此後,從1959年到1967年,戈達爾用8年時間拍攝了15部電影(從《筋疲力盡》到《週末》),不同的題材、不同的型別,一舉改變了電影史的形態。他在每一部電影里加入有悖常理的拍攝手法。

拍攝《女人就是女人》時,在攝影棚裡模擬實景拍攝,特意將天花板和牆固定住,把劇組工作時的噪音放在聲道上來替代真實世界的噪音。這部劇情簡單的故事片這樣被賦予了一種“真實電影”的記錄氣質。戈達爾拒絕呈現純粹的虛構,因為那樣就意味著謊言。在《隨心所欲》裡,三位主人公找不到話說,就說“既然沒什麼話說,我們就沉默一分鐘吧。”然後戈達爾讓音軌靜音,不僅角色沉默了、電影也沉默了。看電影的人這才發現時間在電影中原來是如此漫長。在拍攝《阿爾法城》這部科幻片時,直接用奇怪的攝影角度拍攝巴黎的真實景象模擬未來世界,沒有藉助任何特效。到了《狂人皮埃羅》,我們彷彿看到的是一部充滿“錯誤”的電影:虛假的連戲、毫無真實感的暴力場景、聲帶忽然靜音、角色對著觀眾直接說話。影片在這裡呈現出一種“造假”的過程。而觀眾看這部電影時,會產生一種目睹電影被拍攝的感覺。

但是,戈達爾對傳統電影語言的反叛,帶來一個問題:“究竟是什麼讓他採用這種方式拍攝,或是換成另一種方式拍攝”(柯林·麥凱布)?如果我們結合戈達爾在他的影片中談論的主題:資本主義的墮落、消費主義帶來的毀滅性、女性的被物化、人活著的虛無感。那麼你就會發現:戈達爾電影的形式感,取決於他如何看待既存的生活。

電影

1967年,戈達爾在他憤怒之作《週末》的片尾字幕中宣稱“電影終結”,這被稱作“電影語言的訃告”。從此,戈達爾基本告別了常規的電影製作,開始熱衷於“以政治方式製作政治電影”,進入了學者們稱為“維爾托夫時期”和“錄影時期”。他放大了早期作品中所關注的政治問題,用極低的預算拍攝實驗性極高的電影,試圖對電影的概念發起挑戰。同時,他也開始(一直到死)都在試圖擺脫圍繞他形成的個人崇拜,甚至匿名和電影製作人合作,其中最著名的是讓-皮埃爾·戈林,他們一起組成了“吉加·維爾托夫小組”。

在那個時期,戈達爾聲稱“電影實際上就是步槍,而步槍實際上就是電影。”後來,戈達爾又解釋說“電影就是一次科學實驗”—— 你需要電影,就像提著步槍、在黑暗中探索的游擊隊員需要光一樣——所以,電影可以被看作是一把假想的搶。

在戈達爾對他的毛派理想感到了失望、又被妻子維澤姆斯基拋棄之後,從1980年的《各自逃生》開始,迴歸了正常的影片創作之中,他開始使用於佩爾、阿蘭·德隆、德帕迪約等歐洲的明星出演自己的影片,將歐洲的古典藝術和現代主義用電影這個媒材結合在一起。開啟任何一部戈達爾的後期作品,感覺就像走進一座小型的美術館,耳邊會時不時響起一些環境音或古典樂。

這一被稱為“迴歸時期”的年代,戈達爾最成功的作品是《芳名卡門》,獲得了當年的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故事非常簡單,堪稱戈達爾電影裡最通俗易懂的。但劇情又常被一個絃樂四重奏樂隊的排練畫面打斷,同時電影中時不時插入大海的鏡頭——日景和夜景,潮汐漲落。敘事、音樂、畫面,形成了優雅的復調。戈達爾曾說:“我不知道如何說故事。我要涵蓋全部,從所有可能的角度探討,同時說出所有的事”,因為電影應該像人生一樣,“是一個由片斷組成的世界”。《芳名卡門》的片尾出現了“謹記製作小成本電影”的字句。戈達爾把自己製作小片子,比喻為戰爭裡的狙擊手或間諜。小成本製作讓創作者顯得更自由、更精準,當然也更符合戈達爾電影的收支狀況。

在戈達爾生命的晚期,他仍然拍攝了兩部非凡的作品,3D電影《再見語言》和最後一部《影像之書》。這兩部作品很大程度上都是依賴剪輯完成的,所拍攝的畫面也是看似隨意而粗糙。大衛·波德維爾說,這提醒我們,後期製作始終是戈達爾創作過程中的核心內容。戈達爾的最後兩部作品,呈現了他自稱所有的印象主義和野獸派的趣味。他用這種趣味,在獲得的畫面上——部分是自己拍攝、部分來自電影史和藝術史材料、也有電視新聞畫面——盡情“塗鴉”。

波德維爾告訴我們:“這就是戈達爾實驗性的那一面:他所考慮的,是那些被傳統的‘精湛工藝’排除的東西,正如立體主義者認為,視點、光潔度和其他學院派繪畫的特徵,會阻礙一些表現層面的可能性。”

對於新浪潮,戈達爾曾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論斷:我們只破壞規則,但不建立規則。這個論斷甚至到他晚年依然成立,這使他不同於任何一位主流電影人的地方。戈達爾不需要同化他人,他也難以被任何人同化。

戈達爾的“電影塗鴉”手法,在他1989年製作的四章節電視片《電影史》中已經展露無餘。和一般觀眾的理解不同,這不是一套介紹電影歷史的紀錄片。而是透過援引電影、文學、音樂、哲思、美術史、當代戰爭影像等材料,用電影技巧將它們融會貫通,實際上是考察了影像在文化系統中的影響和作用,以及與正發生的歷史之間的聯絡。當被問到為什麼要製作這樣一部《電影史》時,戈達爾說:“這是治癒今天人們對歷史的厭惡的第一步,以及告訴他們可以走出歷史的程序,特別是在電影院裡。”

在《電影史》中,戈達爾曾引用了博爾赫斯的一句文字——那是博爾赫斯曾談到的“柯勒律治之花”——“如果一個人在睡夢中穿越天堂,別人給了他一朵花作為他到過那裡的證明,而他醒來時發現那花在他手中……那麼,會怎麼樣呢?”——自電影誕生以來,很多人把電影看做是一場睡夢;而看過戈達爾電影的觀看者們,看完也將獲得一朵花,那就是用來重新看待電影和現實的一種“新的目光”。

分為“戈達爾前”和“戈達爾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