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家門

小勞勃道尼在鏡頭前問媽媽，你跟爸爸結婚幾年了？ 媽媽蘿絲瑪莉說：1，500 年。 這應該是個老勞勃道尼、媽媽與兒子一起開懷大笑的時刻，但是並沒有。 我們在紀錄片《老勞勃道尼：自成一格》裡看到，小唐尼與老道尼都有自己拍攝的想法，他們換位子、移動攝影機方向、然後要媽媽再講一次這句 1，500 年笑話。

這種風景在一般家庭裡不會發生，看起來很煞風景，但是在這個演藝家庭裡，這卻是司空見慣，這家人的生命被表演佔據了大部分空間，自然，兩個道尼之間的關係也與一般父子不同，究竟，為什麼小勞勃道尼要拍一部以他父親為主題的紀錄片？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連他一開始也不確定。

也許我們可以從《暴躁之肘》開始認識老勞勃道尼，這部 1966 年由他執導的電影，描述一個混蛋娶了自己的媽媽，然後靠社會救濟金過日子。 老勞勃的媽媽十分不滿意這部充滿伊底帕斯情結的電影，但對老勞勃而言，這只是部電影，而他只想拍沒人拍過的電影。 這種橫衝直撞的理直氣壯，是老勞勃的底氣。

他拍黑猩猩跳上床來場 3P 橋段，他拍南北戰爭計程車兵在紐約街頭亂跑，他想到什麼就拍什麼，與妻子和朋友整天沉溺在創作的純然快感裡，而小勞勃就在他們身邊的嬰兒床上。 這個嬰兒聽著父母的打板聲長大、某個導演或演員可能當過他幾小時的保母——小勞勃道尼被迫在一個充滿電影的世界裡長大，他熟悉這些人拍片時必備的大麻味煙臭與酒臭，而他天生就必須是演員與創作者，否則他與父親無法對話。

老勞勃如此瘋狂，他當然享受這份瘋狂帶給他的自由，連一部兒子拍攝的紀錄片，他也必須貫徹他的《創作自由》：指點紀錄片導演應該怎麼拍《才對》。 這不但沒有妨礙這部紀錄片的進行，相反的，這正是《老勞勃道尼：自成一格》的重點，因為老勞勃多年來就是他鏡頭的唯一主人，這種反客為主的態度，正是體現他叛逆精神的最好方式； 同時，當老勞勃罹患了逐漸無法自主的帕金森氏症，觀眾也很快能夠想象到，這位不羈一生的獨立電影先鋒，當他的自由權杖被奪走時，那種內心的撕裂會多麼巨大。

而有趣的是，老勞勃甚至願意將這種自我脆弱的面向，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兒子的紀錄片裡——拍電影始終是最誠實的一種創作，而身為創作人的他無法擺脫這種誠實，這種誠實，反倒讓他可以擺脫病痛的痛苦。

《老勞勃道尼：自成一格》是很誠實的作品，小勞勃道尼將他對父親崇拜、追隨、疑惑、與自知不如的部份，完全坦露無疑。 儘管小勞勃已經是全球知名的電影明星，他賺進了父親一輩子無法企及的財富（「父親所謂的財務狀況好，是指戶頭還有五百塊」），但是你仍然能從《老勞勃道尼：自成一格》裡，感受到他對父親拍出像《帕特尼斯沃普》（Putney Swope） 這樣被號稱「最得罪人的電影」、「粗鄙、挑釁、幼稚又有趣的作品」的崇拜。

《帕特尼斯沃普》被選入美國國會圖書館保護電影之一，是莫大的光榮，而《鋼鐵俠》並沒有（它隨後在今年被選入）。 你可以感受到小勞勃內心的掙扎：財富與名聲，遠遠比不上自由創作所得到的快樂。

但是老勞勃並不對小勞勃這樣袒胸露體的赤裸告白感到撫慰，他畢竟仍然是位導演，他有他自己想拍的東西，而他沒有想要在這部家族紀錄片裡，與兒子達成某種情感上的和解與擁抱，老勞勃仍然不想在紀錄片裡展現自我，他還要保持神秘，像每部好的黑色電影該做的一樣：保留神秘感到最後一刻，讓觀眾情不自禁地看下去。

當然，這種父子關係全天下俯拾皆是，我們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與自己的父親和解與互相理解，但這對小勞勃而言，當然製造了更大的傷害：他在90年代好萊塢站穩發展腳步後，沉溺於酒精與毒品，而這些有害物質對他的影響，起源則可以追溯到父親的「家教」——老勞勃在自家地下室，邊剪接電影邊抽大麻與吸食可卡因，這些兒子都心知肚明，並且有樣學樣。

《老勞勃道尼：自成一格》很有趣，它有時像一對父子各說各話的過程，小勞勃有自己的《老勞勃道尼：自成一格》版本，而老勞勃也有一個自己剪輯的《老勞勃道尼：自成一格》版本，兩個版本交錯在紀錄片裡出現，呈現出父子之間的巨大落差。

老勞勃是小勞勃的偶像（父親都是我們最初的偶像），老勞勃也是小勞勃最大的敵人（誰不是呢），看著小勞勃對著鏡頭酸酸地說，保羅托馬斯安德森大概才是我爸希望擁有的兒子，而老勞勃說我在安德森的《不羈夜》片場玩得很開心，你會感受到這不是什麼好萊塢八卦，這是天下所有做兒子的，對父親難以磨滅的複雜糾結情緒：你製造了我， 但我不是你的最愛。

這聽起來很沉重，但《老勞勃道尼：自成一格》沒有那麼沈重，老勞勃道尼的生命已經來到最後一刻，所有不甘與怨懟都應該放下，《老勞勃道尼：自成一格》取而代之的，是兒子對父親的依戀與孺慕，他不斷像個煩人的小屁孩，對行將就木的父親丟出那些關於父親年輕時糗事或功績的諸多問題，特別是那些與他自己有關的問題。

這也是我們每個人很難擁有的機緣——我們很難透過一部紀錄片去紀錄父親人生最後的時光。 而利用紀錄片問問題的小勞勃，正在進行一種類似自我治療的儀式，那些成長時期的困惑與憤怒，在這些問題中試圖獲得化解——甚至連小勞勃著要不要問出「為什麼你要讓自己的孩子吸毒」的掙扎，都被記錄下來。

例如小勞勃第一次演電影，是在自己父親 1970 年的《狗狗人生》（Pound） 裡登場，他願意演戲，是因為這樣就能與父親近距離相處； 但對父親而言，他只是找不到照顧兒子的保母而已（電影還是最重要）。 而當小羅伯特在片場表現出色，他還不知道自己達成了什麼成就，但對父親來說，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是戲精，「他被表演附身了、他永遠不用去上學了、他是天生的演員」。

電影是兒子唯一能與父親接觸的管道，但電影才是父親的真兒子，而兒子只是讓父親最愛的兒子更偉大的元素之一。

如果你想透過《老勞勃道尼：自成一格》，去滿足對好萊塢大明星家族的黑暗內幕窺視癖，可能會失望，《老勞勃道尼：自成一格》是小勞勃的自我療愈，它如此誠實，會讓人不知不覺捨棄那種無聊的八卦心態，並開始反思自己擁有的父子關係。 沒有人生下來就學會如何當爸爸，但每個人出生後就被迫成為某人的子女，這種落差在每個家庭都會發生，而《老勞勃道尼：自成一格》間接地能療愈你對親情的遺憾多多少少。

親情始終是宇宙間最奧秘的事物，即便神奇的電影、鋼鐵人與獨立製片大師也無法完全解釋但至少我們能在電影裡，更接近這些問題的答案一點。

老勞勃道尼已在2021年7月、他85歲生日過後13天，因帕金森氏症併發症在睡夢中逝世。 死亡與帕金森氏症在這部電影裡如影隨形，但這對父子，決定讓這部紀錄片，一起成為他們對抗黑色魔鬼的動力、以及父親對人生的總結。

這是他們已經一起做了四十年的事，用藝術紀錄人生、療愈人生、娛樂人生，最後他們的人生，變成了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