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興曾經說過，賈府是“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鐘鳴鼎食，是說古代貴族的豪華排場，擊鐘列鼎而食，出自司馬遷的《史記·貨殖列傳》。翰墨詩書，是指書香門第，禮儀之家。

事實上，真正的榮國府，與這兩個字早就沒有多大關係了。“鐘鳴鼎食”的榮國府，“內囊也盡上來了”，王夫人和王熙鳳這對姑侄，每天都在盤算，該典當了家裡的什麼東西過日子；“翰墨詩書”的賈府，也早就沒有理禮義廉恥，做出來的事，令人瞠目結舌。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從那位雲淡風輕的聾婆子，貌美如花的多姑娘身上，窺知端倪。

這位雲淡風輕的聾婆子，出現在第三十三回。當時榮國府中剛剛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忠順王府的長史官。這位長史官張口就說出了賈寶玉和蔣玉菡的秘密，讓賈政十分惱火。他送這位長史官出去的時候，回頭吩咐賈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

賈寶玉聽了這話，就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難逃。偏巧廳裡一個人也沒有，正在急得抓耳撓腮，忽然出來一個婆子。

寶玉如得了珍寶，便趕上來拉著她說道：“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緊！要緊！”寶玉一則急了，說話不明，二則偏這老婆子又聾，竟不曾聽見是什麼話，把“要緊”二字，聽成了“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讓她跳去，二爺怕什麼？”寶玉見是個聾子，便著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廝來吧！”那婆子道：“有什麼不了的事？老早就完了，太太又賞了衣裳，又賞了銀子，怎麼有不了事的？”

這位聾婆子“打岔”的功夫非同一般，硬是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當然了，這另一件事，也和賈寶玉不無關係——前兩天賈寶玉和王夫人房裡和金釧兒調笑，金釧兒被王夫人攆了出去，隨後就投井身亡了。因為這件事，王夫人還把賈寶玉罵了一頓，這也是賈寶玉即將捱打的重要原因。

一個年紀輕輕的丫頭，前兩天還活蹦亂跳，現在已失去了性命。可是，在這個婆子看來，這根本不是“什麼不了的事”，“跳井讓她跳去”，跟別人，尤其是賈寶玉，根本沒有任何關係。而且，王夫人已經“賞了衣裳，又賞了銀子”，這件事已經算結束了，更沒有任何必要再提起來了。

聾婆子的雲淡風輕，和賈寶玉的心急如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條年輕鮮活的生命，為什麼在這個婆子眼中，如此的不值一提？這隻能證明，在榮國府中，沒少發生這樣的事，這位聾婆子也沒少見到這樣的事，所以，她才能根本不當回事。這樣的榮國府，與“翰墨詩書”又有什麼關係？早就名不副實了。

多姑娘所揭示的榮國府的真相，比這位聾婆子所看到的，更不堪。多姑娘本來是賈府中的一個美麗丫頭，按照賈府的規矩，丫頭們到了一定年齡，都會被主子指配給家中的小廝。至於哪個丫頭配哪個小廝，完全由主子說了算。於是，美貌無比的多姑娘，就被指配給了多渾蟲。

這位“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顧”的多渾蟲，“不顧身命，不知風月”，冷落了這位嬌妻。於是，多姑娘在寧榮二府“延攬英雄，收納才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她考試過的”，少爺賈璉，也成了她的“入幕之賓”。這是榮國府中最醜陋的真相嗎？還並非如此。

晴雯被王夫人攆出去之後，就住在表哥多渾蟲家裡。賈寶玉偷偷去看望晴雯的時候，正好被多姑娘撞見，多姑娘對賈寶玉一番試探，才發現賈寶玉和晴雯，其實很清白。於是，這多姑娘說了一番話——

“雖然聞名，不如見面，空長了一個好模樣，竟是沒藥性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摸狗的，我進來一會兒，在窗下細聽，屋內只有你二人，若有偷雞摸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後悔錯怪了你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後你只管來，我也不羅唣你！”

“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

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這是多姑娘的親身感受。在“翰墨詩書”的賈府中，又有多少這樣的“委屈事”？無辜的晴雯被攆了出去，和賈寶玉“偷試”的襲人，成了王夫人面前的“紅人”，這是多麼奇特的現象！而榮國府中這樣的事，還不在少數。

這才是榮國府中最真實的樣子，清清白白的人沒有好結局，善於鑽營的人才能有更好的機會。

那位面對金釧兒之死，依然雲淡風輕，不以為然的聾婆子，這位貌美如花，輕浮風流的多姑娘，透過兩個細節，毫不留情地揭開了榮國府的真相。“翰墨詩書之族”的榮國府，絕非是別人眼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