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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女性的標籤: 40歲

選擇獨身生活的女性,進入40歲這個年齡階段後,會經歷養老、職業狀態、婚戀方面的搖晃。在這個時間視窗,她們將重新審視自己的選擇,並謹慎地為暮年籌劃。

46歲這一年,陳舟決定再次相親。距離上次進行這種以結識結婚物件為目標的活動,又過去了5年。

陳舟聯絡了5年前見過面的一個相親物件。幾年間,這位做公務員的離異男士一直保持著對陳舟的關注,時常會在朋友圈給她點贊,年節時也會發個問候。陳舟想,“再試一下”。

見了面,陳舟覺得對方一如既往地“特別平庸”,聊天勉強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到了飯點,陳舟餓了,對方卻說,我不餓,不吃了吧。陳舟只好嚥下了用餐的提議。

“太小氣了”,陳舟覺得索然無味,“每次見面都得鼓起勇氣”。幾次過後,她終於決定放棄,再說,“他那麼多年還是單身,一定是沒有女人要,那我要他幹嘛”。

可哥哥的病重,激發了陳舟的獨身憂慮:自己可能會夜半生病,而身邊沒有人。陳舟的哥哥從年初開始持續咳嗽,在長達兩週的檢查後被確診為肺癌中晚期。“你哥這情況,也就一兩年時間”,醫生的口氣,因為見慣生死而隨意。

哥哥一直從商,屬於先富起來的那批人,一身的豪橫氣。雖然在他放浪不羈的半生裡,並未對陳舟或父母有多少照顧,但有個比自己年長的同輩親人在前,總覺得自己離重病、衰老還有距離。現在,陳舟覺得它們張牙舞爪地直撲過來,她覺得“不行,我得找個人”,才有了對重啟感情生活的嘗試。

圖|陳舟哥哥入住的病房

女性選擇獨身生活的方式,在一線城市並不鮮見,光鮮的職業,良好的社會保障,都是人們選擇獨身生活的底氣。一條被婚戀機構廣為流佈的傳言宣稱,僅在北京市的近兩千萬人口中,就有80萬大齡單身女性。她們許多都如陳舟這樣,在進入婚戀狀態與獨身之間搖擺,年齒漸長,並在40多歲這個年齡階段掙扎一番,走入人生下半場。

40歲的顧怡然是一名音樂工作者,獨身生活的搖晃是從寵物去世開始的。2019年夏天,她參與作曲的影片入圍了戛納電影節,影片則是由她的閨蜜執導。在戛納的10天,兩個女生看遍了入圍的電影,“看到這個行業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以從自己做起”。戛納之行唯一一點驚嚇是,顧怡然在放映廳正在坐下,眼尖的閨蜜發現椅子上不知為何橫著把改錐。

回到北京,顧怡然和閨蜜躊躇滿志,打算好好幹,做更優秀的作品,“那個心氣之高”,她覺得,自己幸運地來到一個激動人心的新出發點。

崩塌出人意料地到來。6月,顧怡然的狗“豆米”在手術檯上猝然離世;7月,陪伴她10年的龍貓“想想”離開,她失去了這些年來最緊密和溫柔的情感寄託。她恍然發現,外部世界的成功,並不能抵消個人情感支點的脆弱。

豆米原本是顧怡然買給父母的。最近幾年,父母開始催她戀愛結婚,尤其是父親,態度相當強硬。前一年11月,父親讓母親給她打電話,說12月要在家鄉給她辦結婚酒席,“給親戚朋友一個交待”。顧怡然也不生氣,心平氣和地對母親說:“好啊,你們把酒店訂了,讓酒店把新郎也訂了,我肯定參加”。

其實顧怡然理解父母的擔憂和孤獨,自己常年在外,“有很多溫暖給不了他們”,她動了念頭,想給父母養只狗。想想是10年前閨蜜送給顧怡然的生日禮物,一身漂亮柔軟的灰色皮毛,平時總在主人為它置下的5層豪華“房子”裡躥上躥下。

一場節育手術,一次錯誤的投餵,讓陪伴顧怡然獨身生活的愛寵在一個月裡先後死去。她陷入了巨大的自責和思念,“兩個都是我害死的”。她推掉了工作,“我做不了音樂”,和兩個月前那個信心十足的自己判若兩人。閨蜜的話劇在國家話劇院上演,她幫忙負責音效,連續6天,每天都出問題,觀眾正沉浸在劇情裡,突然一聲爆響。顧怡然因為神思恍惚沒有控制好音響。

十幾年間,顧怡然一點點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什麼時候來北京,什麼時候買房,她覺得自己的每個決定都是正確的,生活的支撐也是穩固的。但現在,“對一切事物的掌控感都被摧毀了”。戛納那個小驚嚇如同一個預兆,在你開懷享受高光時刻時,命運埋伏了一把尖利的錐子。

40歲的年齡是一把不期而至的改錐,鑿出人生堅壁上的裂紋。對於當代女性來說,由於求學、就業週期的延伸和婚戀年齡的推遲,趙雷在《三十歲的女人》中唱的那些單身女性的危機,實際上要在40歲前後才真正到來。在獨身這條路上,她們擁有過婚戀延遲帶來的自由,潛心事業獲致的成就,享有過獨立姿態散發的風采,但天平另一端的份量也在堆積,增加砝碼,直到有一天開始搖晃。

陳舟在北京陪護了哥哥半年,被疲憊、悲傷和焦慮纏繞。回到自己長居的西北城市後,她經常覺得心臟難受。新聞節目裡不時有獨居女性在家中遭遇意外的報道,陳舟也會想著做些準備,以防不測。

父母遠在家鄉,哥哥自顧不暇,陳舟想來想去,方便託付的只有閨蜜。她囑咐閨蜜:“你晚上睡覺別關手機”,閨蜜說,自己從不關手機,因為父母年紀大了,得隨時留意他們的資訊。現在,需要這個手機牽記的人,又多了陳舟。

生理期也開始紊亂。她去看醫生,醫生仔細詢問了她近期的身體症狀和感受,最後下判斷,可能是絕經的前期表現。陳舟驚訝又不甘,似乎真的感到女性的特徵正在從身體裡消失,溼潤和柔軟快要褪去,“我還什麼都沒幹呢,就要絕經了”?

回到10年前,35歲的陳舟曾經迫切地想要一個穩定的家庭,後來回想,陳舟覺得當時那種緊繃感讓自己 “顯得氣質不好”。婚沒結成,她倒慢慢放鬆下來,覺得“無所謂”。

陳舟承認,自己的性格有缺陷,慕強,多年前,她就因為這個結束了一段拉扯七八年的戀情。當時的男友事業每況愈下,陳舟忍不住經常發脾氣,對方越忍讓,她越上頭,直到驚覺“不喜歡那個惡劣的自己”,而給這段關係按下了停止鍵。

在陳舟所在的古老城市,留給她這樣年齡女性的情感機會不會太多。和情感一樣不確定的,還有陳舟聊以安慰的事業。

陳舟在高校的職稱是助理研究員,還是她之前從事行政工作時評的,相對於她的年齡,這並不是一個很令人滿意的級別。幾年前她轉崗當教師,但職稱始終沒能轉評成對應的講師。學校的教師名額很充足,但不知為什麼,陳舟每年都轉不了。

陳舟本科畢業6年後才考的研究生,之後輾轉在一些三本院校代課,進入現在所在高校時已經接近40歲,學歷和年齡都不佔什麼優勢,好處是有編制。這是父母的期許,也是陳舟“折騰”多年後的成果。

職稱問題懸而未決,教了幾年書後,傳道授業的滿足感也因過於駕輕就熟而消退。不過雖然對工作現狀不夠滿意,但在這個年紀,陳舟覺得自己不能輕易“突圍”。何況房子是學校分的,陳舟只有使用權,如果離開得退還給學校。

陳舟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兒,從小就受父母的嬌慣,“很任性”。現在父母年紀大了,自己也過了40,不能再像年輕時那樣,因為失戀就離開生活了近30年的家鄉,和領導吵架後摔門而去,“沒有後盾了”。

那個炎熱的夏天,顧怡然忙於處理豆米和想想的遺體。想想是在老家走的,父親陪顧怡然一起去的火化場。火化後本來都是要在附近埋掉的,顧怡然背過父親,悄悄請工作人員幫她裝了一袋煤灰,充作想想的骨灰,和父親一起挖了坑埋下。

真的想想骨灰,和豆米的一起,被她妥帖地放進了一個抱枕裡,隨身帶著。

圖|顧怡然和豆米、想想的照片

豆米走後,母親看到顧怡然“不能死,但也不是很想活”的樣子,想到北京把豆米生前的用具都處理掉,免得女兒一直走不出來。為了留下那些用具,顧怡然買了新寵物小琪送給父母。

年邁的父親並不放心女兒。2020年,父親給顧怡然打了個電話,這一年父親75歲,他一直固執地認為,年齡的兩個數字加起來等於13的年份是不吉利的,明年就是自己的兇險之年。“我可能哪天就走了,到時候就剩下你和你媽怎麼辦”?

這個電話沒有讓顧怡然決心去找個伴侶,而是讓她意識到父親的衰老、脆弱和孤獨。她想起最近幾年,母親常常抱怨自己的身體透支,因為照顧父親越來越費勁了。父親上了年紀後成了老小孩,吃了抗生素不到24小時就喝酒,開車喜歡晃來晃去,惹了禍不肯承認。雖然自己每年都會回家鄉陪伴父母兩三個月,但顧怡然覺得,該更多地照顧他們的時候到了。

46歲的李青在很久前就結束了自己的親密關係。在她看來,那段關係是在母親的要求下建立的。母親脾氣暴躁,而性情溫和的父親已經去世。三年前下定決心辭職後,她沒有馬上找工作,而是去了泰國,參加身心修行的課程。

對這樣的“修行”產生興趣和需要,始於父親的離世。李青眼看著父親在病床上躺了四年,一點點衰弱下去,直到徹底枯竭。她被強烈的無力感籠罩,“你不缺錢、不缺人、不缺愛,什麼都不缺,但你仍然沒辦法挽回一個你愛的生命”。

異國的夏天,一群有同樣需要的人聚合在一起,結成他們口中的臨時“family”。彼此用英語交流,與李青平時在北京的生活完全隔斷。李青感覺,在這個人為製造的短期桃花源裡,來自不同的國家、不同背景,沒有利害關係的人都拿出了善意和溫柔,彼此體察撫慰。

中秋節,依照當地習俗,“family”聚在一起做燈籠。李青興高采烈地投入自己的手工,一個來自越南的夥伴在旁邊,用刀把竹子劈成竹篾遞給她,幫她找漿糊、做燭臺。等李青做好燈籠,“開心得像個小女孩”一樣提著玩時,她無意中看到那位夥伴正在默默打掃一地的狼藉。看見李青高興的樣子,夥伴回了她一個“特別甜”的笑容。那個笑擊中了李青,她覺得“有人在自己身邊默默付出”,給她此前很少感受到的“無條件的愛”。

不過,這份來自陌生人的善意未免稀薄,無法替代素日身邊的缺失。

舞臺上乘風破浪的姐姐們觸不可及,在陳舟、顧怡然和李青的生活裡,平衡和安全感的獲得與重建是緩慢漸進的。比如尋找新的事業路徑,“多掙些錢”,也寄託了緩解倦怠的期許;比如盡力建立和維護溫暖的居所與人際關係,安頓父母和自己的餘生。

前年陳舟做了個不大不小的手術,僱的護工把她照顧得很妥當,這讓她感到,有良好的經濟能力,很多問題解決起來會變得容易些。去年她開了工作室,接洽一些文案策劃、紀錄片指令碼寫作之類的工作,內容多是帶有官方色彩的,例如縣市宣傳片,不太適合安放陳舟的文藝理想,但能讓她感到安全。“銳氣和時間都不夠了,不願意面對失敗”。

她定期和幾個朋友聚會,這個小圈子很固定,不接納新成員。向外的慾望和熱情減退,陳舟在熟悉的環境和陪伴中獲得安定的感覺。她也沒有對感情和親密關係完全失去唸想,雖然覺得目前自己過得挺自在,但“說不定到五六十歲找個老伴呢”。

圖|陳舟家中的閱讀角

回到北京的李青,把在異國“修行”的那段經歷寫成了專欄,也受一些類似機構之託,為他們編寫公眾號,傳遞她覺得自己在“修行”課程中感受到的某種“美好和慈悲”。

這期間,她得到一個政策房的購買指標,在海淀買下了一處房子。去看房那天,車剛到海淀西北角附近,山水撲面而來,照進眼裡,李青當即決定,就在這裡買房。

她幸運地選到了自己喜歡的戶型,大大的露臺,正對著青綠的山。李青花了三個月,從跑建材市場到挑窗簾、買花,一手一腳築起自己的巢,“每天去房子的路上就特別開心,覺得生活充滿光”。

“最困難的是很想談戀愛,想分享我的生活給喜歡的人”,而那個人還沒出現。但週末一個人在家,看書、做飯,在露臺上發呆,也充滿喜悅。“有房以後,覺得有了庇護所,心可以安穩地停駐在這兒了”。

顧怡然開始帶父母在老家看房,她準備買個大些的房子,能夠容納自己的工作室,這樣她就可以把工作都搬回老家,陪伴父母。

多年經營下來,顧怡然接到的工作邀約源源不斷,不過近年,創作瓶頸期到來了。“原來以為繞過了家庭孩子這些瑣碎的事情,能夠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直達目的地,但是不可能”。新風格層出不窮,她發現自己的反應速度已經追不上年輕人了。

過年回老家,和表弟表妹一起去給家族長輩掃墓,路上她對一向和自己感情很好的表妹說,以後我把墓地買到你旁邊,將來你孩子給你祭掃時,順便給我添柱香,就行了。

至於養老,她跟母親說,如果表妹的孩子願意的話,就和孩子籤個協議,請孩子在她晚年生病、行動不便時照顧她,等自己去世,把所有資產都贈給孩子。如果孩子不願意,“就招聘”,條件同樣。總之,“現在多打拼,未來才有更多可能性”。

現在顧怡然一有空,就回老家看父母和小琪,前些年揹著滿世界跑的無人機擱下了。今年寫了幾個不錯的作品後,她終於覺得,自己還可以,“又有點人樣了”,情緒也有了好轉。她覺得豆米和想想還在陪著她,“我有什麼理由不好好活”。

愛寵離開的那年冬天,悲傷的她去名古屋散心,沒有看到自己期待的雪,只有一片在寒風中瑟縮的屋頂。她無法忍受那份悽清,提前坐上了返程的車。顧怡然的手冷得發僵,想把包裡的手套拿出來。手伸進包中,陡然觸到一片溫暖,她反應過來,那是貼著她身體的,裝著豆米和想想骨灰的那個抱枕。“它們都死了,還在溫暖我”。

她在異國冬夜的黑暗裡,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