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涔涔、溼漉漉、鬱郁悶，這是6月12日上映電影《熱帶往事》的氣質。
上映3天，在豆瓣評分上僅過及格線，超一半人打了3星，成績並不亮眼。但另一邊，《熱帶往事》入圍了今年戛納電影節的特別展映單元。
有呼聲說它是“端午檔期最好的影片”。
《熱帶往事》豆瓣評分
端午節檔期新片，能看的不過三四部，評分都在7分及以下，誰說自己是“最好”都有點虛氣。
但若信得過彭于晏、張艾嘉、甯浩的團隊陣容和品味，這部電影還是值得一看。
我們暫且先放下好與壞的二元評價，來說說《熱帶往事》。
《熱帶往事》部分演職員
故事從一個人的死亡開始，一起車禍又扯出一樁槍殺案
，串聯起肇事的空調維修工王學明、死者妻子梁太、以及從頭到尾沒有露過正臉的殺手。
《熱帶往事》不揭露和批判現實，也沒有氾濫的情情愛愛，重在傳遞一種氛圍和情緒，呈現人於特殊情境的狀態，處處凸顯著“曖昧”的特質。
它的曖昧就體現在：
人在認識自我時的迷茫，人與人之間情感關係的朦朧，對真相和道德善惡的模糊。
這些曖昧未必有確鑿的意義，但它確確實實構築了我們生存的現實世界。
迷途的羔羊
故事的主人公叫王學明，一個年輕、鬍子拉碴、有些陰鬱的空調維修工。
他撞了人，被撞的老梁死了，他的生活軌跡也被改變了。
彭于晏飾演王學明
也幸好，為角色減重32斤的彭于晏，終於能收斂住強荷爾蒙的氣勢，演出一點複雜角色的樣子。
撞了人怎麼辦？這是王學明面臨的第一個選擇。
他選擇了逃，但之後又把車開回——確認了死亡之後，他不是報警自首，而是把老梁的屍體推下公路邊的草叢，
這是他的第一次逃避。
他不認識老梁，
但一張尋人啟事出現在他面前
，與他所撞死的人相關，他來到派出所準備自首。但派出所裡發瘋的男人女人、嘈雜的聲音讓他動搖了。
王學明第二次選擇了逃避。
逃避、隱藏、掩蓋是人面對錯誤時啟動的自我保護機制，電影裡的王學明做出如此選擇並不讓人意外。
但老梁的尋人啟事一次次出現在他面前，提醒著他想忘卻忘不掉的記憶。
想要告訴全世界：片中取景的天橋離我們編輯部大概300米，這是我這輩子目前離張艾嘉最近的距離
王學明找到老梁的妻子梁太，觀察她在丈夫失蹤、死亡後的狀態，
但他究竟為什麼要找到這家人，為什麼要一次次接近梁太，他自己也不清楚。
《熱帶往事》的監製甯浩對王學明這一異常行為產生了共鳴，
其中隱藏著的人性打動了他。
在6月6日的首映禮上，他說：“我小時候也有這種感受，比如干了什麼壞事，惡作劇什麼的，還想回去看看人家好不好。”
但王學明究竟是愧疚，還是潛意識裡做了壞事享受破壞帶來的快感，這是兩個截然相反的動機。
他不去工作，放開了女朋友，不自覺地出現在梁太周邊。
王學明主動接近梁太
兩個人達到接近朋友的狀態時，他向梁太坦白了是自己撞死了她的丈夫——這是一個需要勇氣的行動。
比起向警方自首，向死者家屬當面承認過錯，要衝動、也困難得多。
這一劇情，也揭示了《熱帶往事》不是一個由法理籠罩的片子，而是情理之下的無狀生活。
更何況就在王學明說出這句話之前，他試探性地問梁太，
如果殺死她丈夫的人向她道歉，她會不會選擇原諒
？她給出了明確的否定回答。
但即便如此，他選擇了不逃避，依然向梁太坦白是自己撞死了老梁。
王學明最終不再逃避
故事在這裡迎來轉折。
梁太告訴他，丈夫死於槍下，身上有兩處彈孔，並非死於車禍。
記憶閃回，王學明看見了另一個男人朝著躺倒在地的老梁開了一槍。
但王學明並沒有因此解脫，
他被捲入槍擊案，成為神秘槍手的追殺目標。
在與槍手正面搏鬥時，這個瘦削的男人像是被激發出獸性和戰鬥本能，用一塊磚頭把槍手打得血肉模糊，模糊了正當防衛和防衛過當的邊界。
同樣讓人驚訝的是，電影用心刻畫了王學明柔善的一面。
在電影中突然變得如虎豹一般兇猛之前，他其實不過是一個家中養著金魚，為路中間的牛而停車改道，以“搶劫”的方式制止未成年人抽菸的柔善男子。
——他是強是弱，是明是暗，是善是惡？我們對他的認識和他對自己的認識一樣困惑和曖昧。
孤獨的夜
同樣曖昧的還有人與人的情感。
《熱帶往事》有個飽含情緒的英文名：Are you lonesome tonight。名字來自搖滾樂之王貓王的同名鄉村音樂《今夜你是否孤獨》，
電影中對它詮釋得最到位、也最引人遐想的，是王學明和梁太曖昧的情感關係。
《熱帶往事》海報（圖源：《熱帶往事》官方微博）
這是兩個孤獨的人。
生活在城中村的王學明有一個同齡的年輕女友，但在這段親密關係裡，
即便他們依偎在一起，看不到他對女友的熱情和在意。
他沒有對女友敞開心扉，不向她傾吐心事，沒有讓她介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他的所想所為都是一個人的意志，以至於女友時刻在抱怨：根本不明白他在想什麼。
梁太是個住在公寓裡的家庭主婦，她會聽磁帶唱片、跳舞。
即便中年，風韻猶存，不經意耷拉下來的吊帶、汗涔涔的脖頸、隨意挽起的頭髮，舉手投足流露著成熟而又自然的性感。
風韻猶存的梁太
她和丈夫老梁有個兒子，她的青春都耗費在照顧兩個男人身上，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但兒子因病逝世、酗酒的丈夫意外死亡後，
她的時間突然多了起來，反而不知道該做什麼。
——這是一個為別人而活、忘記了怎樣為自己而活的女人。
但梁太的孤獨或許並不是從丈夫去世開始，因為她對丈夫的感情同樣是淡漠的。
酗酒的丈夫對妻子來說是個噩夢，正因為他酗酒才沒聽到兒子發病時的求救。以及老梁死後，她說自己“哭不出來”。
但她還是在溪邊哭過一回，可這是為自己哭，還是為丈夫哭——又是一個曖昧的問題。
老梁死後，梁太和王學明，原本身處兩個世界的陌生男女產生了交集。
王學明一開始接近梁太的情感就是曖昧的。
他說自己“在找一個人，我撿到他的東西，想要還給他”，
但找上樑太的王學明顯然做了多餘的事。
他弄壞梁太家的空調，又免費幫她修；
王學明幫梁太修空調
讓她坐自己的車；
跟在她後面，以不現身的方式阻止了她輕生；
又在兩個男人上門騷擾時奮力出手，幫她解圍。
另一邊，梁太幫王學明敷傷口，留他在家吃飯，告訴這個陌生人自己的生活遭遇和感受，敞開了心扉。
和王學明待在一起時，梁太像是煥發了新的生命力。空蕩蕩的家因為王學明的有意接近找回了生活的煙火氣。
梁太煥發生機，眼帶笑意
飾演王學明的彭于晏在接受採訪時說：
“學明好像和梁太在一起才有歸屬感……他明明應該和女朋友才最開心，但他跑去梁太身邊，這是愧疚感嗎，這只是愧疚嗎？”
這段曖昧的情感關係引人遐想，但始終剋制，沒有出現在一些觀點看來順理成章的激情畫面，甚至沒有任何的肢體接觸。
在故事最後，王學明走出監獄那一刻，顯然是希望看到梁太來接自己，但終究沒有出現她的身影。梁太有了工作，又極富技巧地明確拒絕了另一個男人拋來的曖昧。對方問她：“你不是害怕一個人吃飯嗎？”她回答：“現在不怕了。”
王學明與梁太共進晚餐
兩條曾經相交的線，似乎一瞬間又各奔東西，沒有了交集。
這是一段什麼樣的關係，在王學明和梁太中間滋長的是什麼情感？
導演溫仕培聽到了來自觀眾對它的幾種定義：
偽母子，或是有化學反應的情愛，又或兩個孤獨、受困的陌生人相互取暖。
監製甯浩與導演溫仕培交流
但他迴應稱，這些定義都沒法非常確切地形容他們這一對的關係。
飾演梁太的張艾嘉在首映禮上說：“這部影片是一種情緒，一種感情，但這種感情你沒有辦法去說清楚。不要去解釋那麼多，去感受就好了。”
缺失的真相
“懸疑”是《熱帶往事》的一個標籤，懸念之所以產生，
不是故事本身撲朔迷離，更多是透過剪碎時間線、打亂前後順序、分散關鍵資訊完成的。
它有意模糊甚至省略了一些關鍵環節，造成了事實真相的曖昧。
從故事一開始我們就知道，王學明進了監獄，但他入刑究竟是因為什麼，故事並沒有交代。
王學明入獄
從前後20年的時間跨度來看，無論是撞人肇事拋屍、還是在與槍手搏鬥中防衛過當，都不至於如此長的刑期……那麼王學明還做了什麼？
老梁為什麼被追殺？
從頭到尾沒露臉的槍手和老梁有什麼恩怨？
梁太真的對老梁的事一無所知嗎？為什麼警官對她說：“沒必要袒護他。”
王硯輝警局窺視
梁太對間接導致兒子死亡的丈夫有沒有怨恨？
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
為什麼《熱帶往事》不追問更多真相呢？
影片當中曾出現過這樣一句臺詞：“認識到人性本惡並不是人類的羞恥，真正應該反省的是面對著真理，卻不敢去正視它。”
《熱帶往事》
那麼《熱帶往事》的不追問和戛然而止，是否意味著真相中隱藏著無法直視的人性之惡？
在首映禮上，導演溫仕培這樣概括影片的主題：“這部電影是關於回憶和救贖。”這兩點集中體現在王學明身上，但透過王學明一個人的回憶顯露出來的也許只是真相的冰山一角。因為溫仕培還提示：“我印象中回憶應該是模糊的，甚至是不可靠的。”
那麼王學明的回憶有沒有說謊？他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光是一次意外車禍值得他自我救贖嗎？
王學明和沒有露過臉的槍手是什麼關係？他們有沒有可能是一個人？
——《搏擊俱樂部》和《記憶碎片》曾經揭示過類似的可能性。
王學明與影子殺手
這些聯想和追問並非沒有意義。
——因為沒有真相、或只有片面的真相，我們無法分清善惡是非，《熱帶往事》張揚人性複雜的同時，也帶來了對道德倫理價值的模糊和曖昧。
2018年影片開機時，導演溫室培說，
不想講大道理，只是想單純的講講人的故事，還有他們所處的世界，這是一個道德倫理極其複雜的灰色世界，他們生於亂世，無善無惡，亦善亦惡。
《熱帶往事》的原名叫《犯罪機率》，這個名字像是在追問“我們與惡的距離”。
彭于晏一臉疲憊躺在雨中
王學明與惡的距離不會只是一次車禍肇事，那麼作為全劇唯一溫良的梁太，她犯罪的機率又有多大？
有了上述這些疑問，
哪怕只是對“王學明是善是惡”這一個焦點，我們已經不能僅憑現有的碎片文字做價值判斷。
《熱帶往事》之所以跳過關於“真相”和“價值”的問題，或許還有一個理由。
飾演王學明的彭于晏在採訪中談及對劇本的感受時說：“我們永遠都找不到真正的答案，只是找到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只是，
20年刑滿後，當王學明走出監獄，小跑在陽光之下，沒有拉碴鬍髭和陰鬱的臉龐，他真的完成了救贖，可以擁抱新的生活了嗎？
作者 | 陸茗
編輯 | 季潔
排版 | 茜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