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初釀

花不盡，柳無窮，應與我情同。

觥船一棹百分空，何處不相逢。

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應老。

勸君看取利名場，今古夢茫茫。

——晏殊《喜遷鶯》

晏殊，是世人眼中的幸運兒，一生順遂，無波無瀾，且身居高位，好友眾多，有著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人生，可是他在送別友人時依然感到莫名的蒼涼。

花開花謝，柳綠柳衰，皆有輪迴，而人生別離，卻不知何日再相逢。友人遠去，從此，知音漸少，朱弦聲悄。宦海波譎雲詭，浮沉無常，回首就像大夢般蒼茫。

晏殊，字同叔，淳化二年生於江西撫州。他自幼聰穎好學，五歲就能

作詩

，當地人稱他 “神童”。幾年後他被時任江南按撫的張知白以神童的身份推薦入京參加考試。在進行詩、賦、論考試時，他上奏說：“我曾經做過這些題，請用別的題來測試我。”

他的誠實與才華讓宋真宗十分欣賞，賜同進士出身，授秘書省正事，留秘閣讀書深造。父親去世，他曾回老家服喪，但喪期未滿就被召回任職。後來，他升任戶部員外郎、太子舍人等，又過了幾年，做了翰林學士，遷升左庶子。慶曆二年，晏殊官拜宰相，以樞密使加平章事。

晏殊的仕途可謂一步十級的攀升，用平步青雲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然而，無論他身居何位，身處何地，他都一如既往地清雅自如、淡然平和。但是在這清淡之中卻總透著一絲深深的寂寥。

大家只看到晏殊人前風光無限，百事順心，好似世間一切好運都降臨到他的頭上。可有幾人能看到，他一步步走來，走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朝堂上的晏殊雖然身居高位，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宋真宗經常向他徵求意見，每次都是用方寸小字把所問的內容寫在小紙片上給他，而他每次把自己的建議寫好後，連同那個小紙片都裝在一起呈送真宗，不敢有一絲疏忽。

常言說，伴君如伴虎，今日裡你是眾星捧月，明日裡或許就成階下囚徒，所有榮辱沉浮都在那個至尊之人的一念之間。深諳為官之道的晏殊明白這個道理，因此，他時刻保持著警惕，保持著清醒，也時刻有著莫名的孤獨與寂寞。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

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小園香徑獨徘徊。

——《浣溪沙》

喝著美酒，聽歌姬彈奏那首新譜的曲子，天氣依然是曾經的晴好，亭臺樓閣也如往日般清幽雅緻，就連堂前的燕子，彷彿也是去年的那兩隻。一切依舊，可他卻有一種物是人非之感。獨自走在花園的小徑上，落花殘葉，帶著些許落寞。

都說晏殊是個富貴閒人，日日笙歌不斷，宴飲頻繁。葉夢得《避暑錄話》中曾記載：晏殊“唯喜賓客，未嘗一日不宴飲，每有佳客必留，留亦必以歌樂相佐。”

晏殊喜歡交友、喜歡熱鬧，可這是他的本心，還是他的無奈？只有他自己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世間沒有幾個人能以本心示人。更何況，能保持一生平安富貴的晏殊，他又怎可能隨心隨性暢行人間。

表面上的雲淡風輕，內心裡的沉重隱憂，讓他的詩詞永遠在淡然中充斥著

縹緲

的輕愁。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

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

紫薇

朱槿

花殘，斜陽卻照闌干。

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

——《清平樂》

秋風細細，精緻的亭臺樓閣在夕陽中鍍上一層金色，庭院中紫薇、朱

槿

花剛剛凋謝，依然透著清雅與華貴。淺飲微醺的晏殊，看到一雙燕子在飄飛的梧桐葉間杳然離去，不知何時再歸來，剎那間，一種清冷寂寥襲上心頭。

晏殊的心是寂寥的，晏殊的情也是寂寥的。他一生曾有三位正妻，但都非長壽之人，一個個皆因病先他而去，徒留自己空對白頭。史上文字雖未對他與她們的日常留下隻言片語，可在他詩詞中卻留下了許許多多的繾綣追思。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

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蝶戀花》

這是他為緬懷去世的亡妻所做作。雖沒有蘇軾悼妻詞中“十年生死兩茫茫”的那種痛徹心扉的哀傷，可他那獨倚高樓，望斷天涯路的淒涼亦是讓人忍不住唏噓。不知道她們究竟是怎麼樣的人，可能讓晏殊如此懷念的，必定是溫柔嫻靜的女人。

或許他們間沒有賭書潑茶的浪漫，可一定是琴瑟和鳴的和諧，以至於多年後晏殊依然想與之詩詞相和，可卻不知將彩箋寄到何處。生離死別，陰陽兩邊，帶給人的只有茫茫的孤寂和無望。

晏殊雖做了整整五十年的高官，家中也蓄養著歌姬、舞姬，可是他卻從未流傳出任何風流韻事。但他一定也有著內心深處眷戀的紅顏知己，否則他不會有那麼多的纏綿相思。

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

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

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

人面不知何處去，綠波依舊東流。

——《清平樂》

據說晏殊在一次與歐陽修喝酒時，歐陽修請來一位歌女助興，這位歌女名叫張採萍。談論詩詞時，晏殊意外地發現，她與他竟然在很多觀點上出奇地一致，這讓他有了一種如遇知音之感。

可是他們終究只是萍水相逢，短暫相逢後是一世別離。晏殊再沒見到過她，可那份相思卻住進了他的心裡，他只能將這份情融進詩詞裡，祭奠那份純真的感情。

油壁香車不再逢，峽雲無跡任西東。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幾日寂寥傷酒後，

一番蕭索禁菸中

。

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

——《寓意》

白雲蒼狗，世事莫測，曾經花前月下的美好，轉瞬就如煙散卻，就像巫山之雲，來去無蹤，再難重逢。月光如水，梨花飄飛，空寂的庭院中，只有詩人獨自站在花雨中，品著思念的痛。

晏殊一生平穩 ，順風順水，六十五歲病逝後，宋仁宗還親自前去祭奠，併為之輟朝兩日，贈官司空兼侍中，賜諡號“元獻”。能得此殊榮者，古今罕之。可他依舊是寂寞的，

“酒闌人散忡忡，閒階獨倚梧桐” “樓高目斷，天遙雲黯，只堪憔悴”“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