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裡的日光本就不太盛,此刻縷縷黑煙升起,更是遮了半面天,有如障日的烏雲,壓的整片天空都連帶著死寂,教人胸口彷彿壓了塊石頭般沉重。
涼州城內,一片荒涼的景象,殘垣斷壁四處可見,坑窪的官道上,疲憊的戰馬喘著氣,仍舊跟在督軍的身後,緩慢的運送著輜重以及石塊前往城牆。
一瘸一拐的戰馬蹄下回響著不規律的“噠噠”聲,偶爾還能驚醒躺在路邊打盹計程車兵,他們起身,揉揉惺忪的睡眼,迷茫的看著天,即使還在白晝,他們大多仍舊把兵器抱在懷裡,兩隻手揣在袖間,以此在許久未進食後最大限度聚集身體裡的熱量。
順著官道往前,唯一一座尚且完整的宅邸裡,它的前任主人在戰火燒到這裡之前,就早早搬家了。此刻,這裡已經成為了中軍帳。
一路的低迷與頹敗在這裡戛然而止,所有的人眼神中都露出精光,即使面容消瘦,臉頰已經有些蒼白凹陷,但身軀卻不曾彎下絲毫。
這支曾經讓諸多敵人聞名顫慄的虎侯之師雖然依舊保持著精氣神,但任誰也能看出他們的風光不再。從三年前的邊境破防開始,到兩年前陳國節節敗退,再到而今固守涼州,重新起任這支虎侯之師的建立者,陳國有如被斬去半截身軀的蛟龍,終困於淺水,再難動彈。
誰都知道這支虎侯之師的主帥對這支隊伍的重要性,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任何一個時代都在屢屢上演。究竟是宦官亂政,還是小人讒言亦或敵國離間,早已都不再重要。當他再度出山,已經為時已晚。
一片欣欣向榮之勢硬生生變得民不聊生,戰局屢屢失利,百萬將士也逐漸被瓦解,如今更是被敵軍抓住機會奇襲涼州,將陳國皇帝圍在了這裡。
想到這兒,未央然眉頭鎖的更緊了。城中拋卻老弱婦孺,將士只剩三千餘人,普通百姓萬餘人,面對著城外十萬大軍,這仗,該如何打?
奇襲?對面也是一個軍事天才,陳國的每一場敗仗裡都有他的身影,未央然也曾推演過,倘若他與之對陣,也只能固守,而不能進取絲毫。
援兵?陳國氣數在這三年裡早已消耗殆盡,多少人巴望著陳國滅亡,好有利益可分。
“將軍,王大人在外求見,說是該發糧了。”門外,一個副官走進來,小聲說道。
未央然伏在桌子上,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副官沒有重複,那有節奏且沉重的呼吸聲已經表明,未央然沒有睡著。
許久,見到副官恭敬的執禮站在那兒等回覆,屋內另一個站在地圖旁沉吟許久的偏將開口道,“發糧發糧,哪兒來的糧可發。涼州剛被圍,將軍就說過要把所有糧草收集起來,他們怎麼說的?自顧自的?現在好了,糧食浪費完了,找我們瓜分軍糧?將士們吃什麼?告訴他,滾蛋!”
副官沒敢應聲,也沒有動靜,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偏將也不再吭聲,回過頭去,繼續研究那張早已被他看過無數遍的地圖。
未央然的確沒有睡著,但他也沒有起身的意思。發糧?從戰火伊始到如今,已經固守涼州城三月餘,平日裡城池內軍糧本就囤積不多,戰火突起,糧草被斷絕,沒有補給,軍糧早已所剩不多,且不說城中百姓,便是三千將士都只能撐幾天,哪兒來的餘糧?
門外。那個紅光滿面的王大人一臉傲氣的看著擋在門口的侍衛,眼裡滿是鄙夷,“那個未央然呢?讓他出來見我!打了這麼多天了,戰果是沒打出來,糧食倒是吃了不少,一群飯桶守著那麼多糧食幹嘛?告訴他,要麼他出來見我,要麼我進去找他!放我進去!”
然而,讓他如何呵斥,門口侍衛的兩柄鋼刀都有如一尺後牆,讓這位王大人不能邁進去半隻腳。
“你等著,我這就去皇上面前參你一本,連皇上的口諭都不理會了,未央然你真是要造反!”
“閉嘴!”一聲更盛的呵斥聲傳來,與之相伴的是拔刀時連帶著的鏗鏘聲。
王大人直覺脖子一冷,兩柄刀刃已從背後伸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王大人眼睛滴溜溜的轉動著,卻不敢扭動腦袋,為難之際,來人已經從他身後走上前來,站到他面前了。
“趙坤,你什麼意思?“王大人看到來人後,臉色陰沉了下來,憤聲呵斥道。
“沒什麼意思,只是覺得王大人不僅沒有完成皇上的使命,還在這裡扭曲事實,威脅正在為我們浴血奮戰的諸多將士,實在是讓人寒心,所以,想讓王大人靜靜地反思反思而已。”趙坤似乎渾然不懼,不卑不亢的說道,對於王大人的憤恨視若無睹,反而轉身看向兩個侍衛,“煩請通報一下,我想見見未將軍。”
不一會兒,大門就被開啟,趙坤扭頭看了眼王大人,沉聲說道,“看住他,別讓他亂跑。”隨即進了去。
再見未央然時,方才還伏在桌子上的人早已換了一副模樣,雖然眼前之人鬍子拉碴,頭髮有些凌亂,但分明的臉廓裡透出攝人的光芒。
“見過未將軍。”趙坤施了一禮。
“趙總管來此有何貴幹?”未央然沒有表現出過多的熱情。
趙坤不以為意,回覆道,“在下是來送將軍一條活路。”
“哦?”
看著未央然饒有興趣的樣子,趙坤繼續說道,“此刻戰局早已清朗,不是嗎?皇上已然有了決斷,只是,將軍你……”
隨即,話題戛然而止。未央然先是皺了皺眉,旋即展開,“所以,我要被送過去,當做求和的禮品了?”
“將軍之聲威,豈是這種事物可以玷汙的?”趙坤抱拳說道,“當年若非將軍出手,我早已命喪黃泉,更遑論今天的榮華富貴,所以,在下有兩策贈與將軍。”
頓了頓,趙坤繼續說道,“今日,趙坤當值不力,未能阻止未央然遠遁而去。”
“棄這一城將士百姓而去?”未央然微笑著搖了搖頭。
“那便還有一策,眼下皇上身邊主要的軍權已經落在你我二人手中……”
房間中,再次陷入死寂。
未央然盯著趙坤許久,對方的眼神卻沒有對著他,看不出異樣。
最終,這片沉默還是被未央然打破,“逃又能逃到幾時?況且一日為臣,終身為臣,大逆不道之事,我絕不會做。今日你不必再試探於我,他們也不會造反,我會跟你走的。”
趙坤的身子這才顫抖了一下,不露聲色的繼續說道,“大人何不再考慮考慮。”
“我說了,你不用再試探。我絕不會反抗,倒是你有心了,竟然用這兩種方法,試探我的意圖,想來以後,你也不會混的太差,記得,幫我照顧下這些弟兄,他們不少還有家室。”未央然毫不客氣的揭穿了趙坤的陰謀,但卻顯得十分平靜。
趙坤這才臉色一紅,不再勸說,只是問道,“將軍為何不聽從那第二策呢?”
“哼,”未央然冷笑道,“怎麼,你想讓我以亂臣賊子的身份去送死?”
趙坤臉色更紅了,沒有回覆,而是側開身子,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未央然豁然大笑,出門而去。
“功名利祿經常在,江山萬朝誰人改。
一朝為君一朝臣,不見古往帝君來。”
——陳國嘉豐四年,涼州城破,主以未央然將軍獻之,求和。次日,將軍自縊,主為囚,陳亡。
《陳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