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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海燕:武俠的村莊——送給我親愛的村莊吳三廟

武俠的村莊

——送給我親愛的村莊吳三廟

文/吳海燕

村莊處江湖遠,亦是江湖。

村西有個老黨員,活九十多歲,一輩子叫老黨員。村人說,早先,老黨員大清早站在村街中心的土堆上,拿著喇叭,高聲地宣講:“什麼是綱?階級鬥爭是綱!那什麼是鐵呢?……”他講,有人聽,有人不聽。講罷回家,老婆子不給他飯吃。說:“吃你的鋼鐵去吧!”他脫一隻鞋扔過去,又脫一隻鞋扔過去。

我小時,他很老了,總在當街坐著,總笑呵呵,一把白的山羊鬍,翹翹著,蓬住他天真爛漫的笑。

在田裡幫兒子家做活,他一邊慢慢幹活,一邊大聲叫嚷著,故意讓兒媳聽見:

“頓頓倆饃一碗水!”有時前面帶一句難聽的髒話。是在嫌棄兒媳給

他吃

不好。花甲之年的兒媳氣得不行,一次次跟村人訴苦,說公爹老糊塗。

村裡所有人都叫他老黨員。聽說從前我爺爺說了一句錯話,半夜裡老黨員帶人去抓我爺爺,說:“走!到麥場裡槍斃你!”把我爺爺嚇得不輕。

可我光記得他年老時的樣子,笑呵呵地坐在村街上,像辭劍歸隱的英雄。

村莊是有英雄氣的,也見證過血雨腥風。

父親說那時候剛解放,鎮壓惡霸,村裡有上面派來的工作組。村中兩個人角口,其中一個氣勢洶洶,逼壓另一個。村裡很多人看見工作隊裡有人掏出槍來,一槍就把那人撂倒了。他們只看見那人一邊翻眼,一邊叫著:“哎吆哎吆,我不中了……”,倒地死了。

工作組將那人當“惡霸”就地槍決。

小村不是世外。

武功和修行是有的。

可是大傢伙在這小村裡安然地活著,像躲在桃花島中看花捉魚,怡然快然。

金庸小說中都有個老頑童。老頑童原是世間人,食人間煙火,歷人間故事。

村裡也有一個老頑童,是已退休的高中校長吳培剛。小時我和弟弟妹妹呆在他家,和他家的小柱小棟一起聽他講故事。天已黃昏,我們在他家院子裡,坐小板凳上,圍著他聽故事。小柱的媽進進出出收拾東西。他講著講著就編開了:“那個小動物好容易找到一戶人家,就給小柱的媽媽要半塊饃吃。”小柱的媽聽見,就嗔他一聲,我們都笑,知道他是編的了。

他那時都當高中的政教處主任了,還和我們小孩子們在夜晚的樹林裡玩耍。我們玩殺羊羔,他也要玩。我們覺得他笨,讓他在圈外當殺羊羔的,我們圍成一圈,手拉手,保護裡面的“羊羔”不被“殺”。他胖胖的,在外面轉來轉去,我們靈活地防著他,他殺不到一隻,只嘻嘻哈哈地笑。在圈裡充當羊羔的往往是小柱和我弟弟海遠。

除夕那晚我們在他家看電視看到很晚,然後和小柱小棟到外面玩個通宵,他也不管。

在鄉村的江湖中,他做快樂的老頑童。他寫了不少書,但讓我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好玩。他由年輕時文雅浪漫的白面書生,在村莊漸老的歲月中慢慢修煉成這樣可愛憨皮的老頑童。

村莊亦是深山幽谷,洗濯冶煉著人的性情品格。

他是有刀劍斧鉞的,但收斂起來,以一副笑意盈然的形象駐守在這古舊悠遠的鄉村。鄉村因為他有了格外的趣味,這個世間愈顯活潑溫情。刀光劍影,亦柔和許多。

聽人講過夏花的故事。夏花帶女兒去趕集。集上有人吵架,打了起來。夏花本不認識那兩人,卻不顧女兒勸阻熱心腸地去拉架,結果卻被其中一人的秤砣砸掉了一顆牙。女兒哭著埋怨她。

她幾乎有俠女之風了。夏花是大咧咧的人,讓人聯想起《水滸》中的扈三娘之類。村裡像她這樣的人還有,這讓粗糙的男性的村莊擁有了壯闊的女風。

俠義精神在那小村時有顯現。

一戶人家新買的腳踏車夜晚落在田裡了,有村人給推回自家,第二天他到處打問是誰家的,問出後完璧歸趙。在那還稱得上窮苦的年月,一個謝字不用。

我家收的麥子攤場裡曬,大雨突至,半個村子的人都趕來幫著收拾。他們同樣不要謝字。

這是村人的豪氣。一個村莊的人似已結盟,不需桃花園,不需大碗酒。一個被鄉情結義的村莊是不會被勢利和苟且攻陷的。綠林的自由霸氣和天然的親和溫暖成就著我唯一的故鄉,讓她在天地豪闊中寂靜永存。

東村有三經經,六十多歲了,論輩分我叫他三哥。他一輩子操心村莊的紅白事,和其他雜事。他在任何時候都是莊雅的,風度翩翩的,雖然沒有太高文化。他的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大背頭,衣領袖口都扣得一絲不苟。走慢步,愛背手,面上欲笑不笑,是矜持的表情。那動作都是慢的,端莊的,有章法的,不慌不忙的。他的模樣很像一個軍師,但實際他是村莊事務的大拿。他每次見了我都很莊重地笑著叫我“妹妹”。

村莊似山林,自有生態。村人在其中刀戈劍戟闖蕩一輩子,還在這村莊。老了村莊,老了歲月。江湖還在,生生不息。人們行走世間,一夢天涯,醒了,

還呆在

這村莊,像那老黨員,翹著白鬍子,笑呵呵,想一生往事,縱馬如飛。

人間已蒼老。

圖片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