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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雲的神秘面紗:劉邦周身龍虎成五彩

《大話西遊》裡,紫霞仙子有過一句流傳二十餘年的臺詞:“我的意中人是一位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聖衣、駕著七彩祥雲來娶我。”用現代科學術語解釋,紫霞所說的“彩雲”(cloud iridescence)就是一種形態特殊的日華現象。說彩雲與日月同輝或許有些不當,可彩雲與太陽的關係如此緊密,以至於古人們不得不將其當作命運或神靈的象徵:在《史記》中,司馬遷就借他人之口,將草莽時期的劉邦描繪為一位奉天承運的天子,而證明這一點的關鍵,就是劉邦周身“皆為龍虎、成五彩”的雲氣。

古人多喜五九之數,因此彩雲也多是五彩或九彩,前者多用來凸顯人間的權威,後者則專用於表現神佛的力量,至於紫霞所期待的七彩,恐怕只在描繪人間繁華的詩文中存在,與蓋世英雄的神力全然無關。可是,拋開紫霞的期待,無論是五彩、七彩還是九彩,雲與神靈、人間的複雜關係展現了雲的媒介(media)本質,這又存在著兩種可能的解釋:其一,雲是一種展現(presentation),它是人與神的中介,既分割又聯絡著天上與地下的兩個世界,因此它既能為人所觀測,又包含著神的性質;其二,雲是一種再現(representation),它本身並不包含任何力量,而只是神的力量在人間的投射,它本身並非神,人卻透過它看到了神的存在。

展現與再現之間的區分是一切雲的理論的核心。中國古代的氣運論傾向於將雲氣看作一種具有超物理力量的展現,古希臘神話中的雲則直接是眾神的化身: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畫家柯雷喬就畫下了《朱庇特與伊俄》的神話,宙斯化身為一團烏雲與伊那科斯的女兒伊俄通姦,此後又怕妻子赫拉責怪,便將伊俄變成母牛,自己化作白雲跑了。直到後蘇格拉底時代,雲才被人們看作神力的再現而不是神的直接顯現。阿里斯托芬在《雲》中將蘇格拉底描繪為一個“在空中行走,逼視太陽”的人。對這個生活在“雲層”中的智者來說,一切地上的人都是“朝生暮死的人”,為了超脫人間悲慘的命運,窺探天上的奧秘,他必須“把自己的心思懸在空中……把輕巧的思想混進同樣輕巧的空氣裡”。

《雨,蒸汽和速度——西部大鐵路》, 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1844年

古典哲學家列奧·施特勞斯曾如是總結雲之於蘇格拉底的意義:“雲對應於修辭,因為雲隨意變化形態,或雲能事仿一切,或者說,雲能夠顯示萬物之自然——同時還因為,雲能遮蔽天空,能遮蔽以太或蒼穹或最高之實在。修辭本質上既顯示又隱藏。”雲與修辭間的類比直接源自阿里斯托芬的《雲》而非施特勞斯的創造,可施特勞斯對雲的闡釋卻也超出了古希臘時代的思考:在施特勞斯看來,雲與語言、修辭一樣,都是“既顯示又隱藏”的東西,也就是一種媒介,問題恰恰在於,如果不透過雲或語言、修辭,一個人就無法掌握世界,無法道明或指出世界上的事物,可一旦引入了雲或語言、修辭,一個人所掌握的世界就再也不是世界本身,而是一些關於世界的再現。

說遠不遠,說近倒也不近,“再現”問題——或者說雲的問題,真真切切地折射出了每個人內心最深處的恐懼。柏拉圖在《國家篇》中曾經質問聽眾,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會不會只是真實世界的影子,中國古代也有莊周夢蝶或南柯一夢的說法。懷疑生活是一場夢或一場戲,無非就是說在現存的世界之外可能還有一個更完美精彩的世界,可我們卻永遠無法知曉了。因此,雲的理論就是一種關於世界或者我們生活的理論,而哲學家們最關注的問題是“一個被再現出來的事物是否還是那個事物本身”,這就是說,萬一我們生活在一個人造的虛擬現實之中,我們能瞭解多少真實的世界,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算是真正的活著?

可別認為這都是無稽之談。想想《駭客帝國》,想想《她》,再想想《楚門的世界》,這都是流行文化中存在著各種雲的理論的變種。越是到了所謂人工智慧與虛擬現實的時代,越是在人人都能透過各種電子裝置和他人發生聯絡的時代,人們就越是直接地感受到一種真與假、人造與天然、展現與再現之間的張力。這種力量並非當代世界的專屬,而是對工業革命精神的繼承:對比柯雷喬(或其他文藝復興畫家)畫作中富含神性的雲彩與18世紀的自然主義畫家約翰·康斯特勃筆下戴德姆谷的雲朵,觀者自然能夠發現,畫家們對於雲上的事物興趣日減,而更多關注於不同形態的雲本身。

與其說工業革命時期的人們放棄了對真與假的追問,毋寧說他們相信,只要對眼前世界的觀測足夠精細,我們就能夠從中窺見真實世界的資訊。《戴德姆谷》繪成次年,業餘氣象學家盧克·霍華德發表了《論雲的變形》一文,並在其中將雲分為捲雲、積雲與層雲三類,奠定了雲類劃分的基礎。並無必要詳盡討論自然主義繪畫與雲類觀測的哲學背景,只需想象一個生活在18世紀與19世紀之交的人,看著轟隆作響的蒸汽機車從他生活的鄉間駛過,工廠煙囪中散出的氣體直升天空,他確實難以繼續相信雲霧與神靈之間的關聯,只願意借笛卡爾的《屈光學》理解雲霧,將其理解為空氣中懸浮的顆粒物的集合。

對雲的觀測或繪畫又引來了另一個更困難的問題:一種再現的再現究竟是什麼呢?如果雲是天空的再現,而對雲的繪畫或觀測又是對雲的再現,那麼康斯特勃與霍華德的工作就變成了對天空的再現之再現。仿製一個仿製品,結果自然是偏離真品更多,可19世紀的人們並未放棄。1854年,當拿破崙三世要求天文學家烏爾班·勒·維耶預測未來的天氣好為戰爭做準備時,這個單憑計算就獲知了海王星的人遭遇了這樣的問題:天氣系統是一個整體,可是他無法觀測到整個歐洲的雲層情況。為此,他給全歐洲所有的氣象學與天文學家寫信,要求他們描述出自己所看到的雲層,並將250份回函轉移到歐洲地圖上,幫助自己最終掌握了暴風雨推進的軌跡。

由於這次精準預測,烏爾班·勒·維耶獲得了一筆贊助,在全法國建立起氣象站系統。看起來,無論是經過怎樣的隔膜,哪怕是霧裡看花隔著一重又一重,人類也總能想出辦法穿透雲層之上的神話。可如果雲的一切都為人所知曉,如果人們已然發現,雲層只是一種物理現象,而與真假、神靈無關,那麼孤零零的塵世要如何獲得超越性的意義?雲的消失並不意味著人的完全勝利,人類或許已如弗里德里希所設想的那樣站在了雲海之上,可他看到的絕非毫無遮擋的太陽,而只是一片更深的雲霧,一種神靈消失之後的、沒有信仰也沒有指引的世界之中的《風雨和速度》。借用馬克思的說法,人類仍需學會在一個“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的世界中生活。

法國小說家斯泰凡·奧德吉在《雲的理論》中設想了一種屬於雲的結局:虛構的日裔藝術家雲井彰生活在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用後半生的精力收集了一切關於雲的現代文獻並存放在自己的檔案館中,這一切只是因為他年少時看到核彈爆炸時引發的蘑菇雲。雲井彰是如此執著於雲的一切,對雲的各類細節的追尋成了一種逃避,似乎只要將雲的過去與未來勾勒得足夠精細,他就足以面對那朵從人類手中升起的雲。可雲井彰沒能料到,也沒人能料到,超越了遮蔽的人類的確造出了雲霧,只是並非七彩祥雲,而是象徵著戰爭與死亡的不吉之物。

(本文參考了于貝爾·達米施的《雲的理論》一書。)

作者:

常井項

新媒體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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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姍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