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原生家庭特別不完美，家裡窮，兄弟姐妹多，而且，我媽是個智力不正常的女人。

用那時村裡人的話說，我媽是個瘋子。只是，她是個安靜的瘋子。

在我的記憶裡，她在家裡說話極少，只知道對我們傻傻地笑。或是在我爸罵她時，一副害怕的樣子。

她雖然四肢健全，但是炒菜煮飯這些活兒她都不會幹，只能幹些掃地，洗衣服的粗事，且幹得也不怎麼利落。所以，她毫不受我爸待見，雖然我爸從不打她，但罵她早已是每日的習慣。

我爸活得也辛苦，他早年喪父，我奶奶一個女人拉扯幾個孩子長大，所以家裡極窮。這樣的家庭，男人娶媳婦便是一件大難事。

我爸在30多歲的時候才娶的我媽。

其實說娶，也不合適，因為他們沒有辦婚禮，我媽的孃家人也不知在何方，因為她是流浪到我們村來的。然後，我奶奶看她可憐，收留了她，把她配給了我爸當老婆。

我爸內心對我媽應該是有些嫌棄的，但是，家裡有個女人，總好過沒有，所以便將就和她做了夫妻。

他們在一起後，生了四個孩子，我哥，我姐，我和我弟。

在我11歲，讀小學五年級時，我媽失蹤了。村裡有人看到，她一個人走出了村子，我們全家人都以為她會自己走回來，但是，一天天過去，都沒有。

我爸最初幾天，騎著腳踏車去附近的幾個村子裡找過，可都沒發現我媽的蹤影，後來便漸漸灰心了，不再去找。

02

我媽失蹤時，我哥跟村裡人去了縣城做建築小工，我姐在讀初一。

我哥對我媽的失蹤，特別淡漠，完全不放在心上。

而我姐，則恨透了我媽的失蹤。因為她失蹤後，我爸叫她輟了學，說回來幫家裡幹家務，然後過幾年就找個人家嫁了，家裡沒錢供那麼多人讀書。

我姐覺得很委屈，但又不得不聽我爸的話。

從此，才十四歲的她，替代我媽，在我們這個家裡擔起了女主人的重任。煮一日三餐，餵豬，洗衣服，料理菜園，都是她在做。

因為我姐挺能幹，所以，我媽走後，我家裡反而比以前要打理得井井有條很多。

我爸每天從地裡幹活兒回來，我和我弟每天從學校回來，都能馬上吃到熱乎乎的飯菜。

但姐姐總歸只是姐姐，在我心裡，她永遠替代不了我媽在我心裡的位置。

我媽雖然是個瘋子，大多事都做不利落，但是，以前每天早上都是她給我梳頭。雖然她梳得很慢，而且總是把辮子給扎歪了，可我喜歡她梳頭時對我的那份溫柔，我知道，那是一個母親對女兒天然般的愛。

自從我媽失蹤後，每天早上我都是自己扎辮子，我每次對著鏡子給自己扎辮子時，總會想起她，內心便有種傷感的情緒。

隨著我媽不在的時間越來越長後，家裡人幾乎不再提起她，似乎都已習慣了她的不存在。

可在我心裡，始終惦記著她。

時常會想象著，她此刻身在何處，有沒有想著我爸和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會不會哪一天，我放學一回來，就能看到她已回到了家裡？

03

我初中畢業那年，我姐經人介紹，與隔壁村的一個男孩訂了親，對方家裡也挺窮，不過男方在溫州打工。

他倆訂親後，我姐便跟他一起去了溫州做事。

家裡沒了我姐這個能幹的幫手，我爸就想我做她的接班人。他說我弟小學還沒畢業，家裡需要一個煮飯的人，這樣我弟每天放學回來就能吃現成的飯。

那時，中考分數還沒出來，我覺得自己就算考不上普高，但讀個普通的中專應該還是可以的，所以並不想接過我姐先前的任務，便頂撞了我爸，說我不願意，我要繼續讀書。

我爸聽了我的話後，拿起掃帚，第一次狠狠打了我，說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幹什麼？

我最終順從了他，因為我知道，我家裡確實窮。

我哥在外做小工的錢，他都自己花了，從不拿回來補貼家裡。我姐，她已經有了婆家，開始以自己和婆家為重。

我作為家裡唯一沒有出嫁的女兒，除了幫我爸分擔生活的壓力，別無選擇。

在家裡幫忙幹了一年家務，我弟讀初中後，我去鎮上的一家飯店當了服務員。服務員的工資很低，但我每個月都會拿一半出來給我爸，讓他給我弟做生活費。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我弟讀初二那年，我家發生了重大變故。

我哥在縣城談了個女朋友，準備這年結婚的，可還沒等到結婚這天，我爸一個人在家裡突然猝死了。

他的猝死，讓我家一下散了。

我哥的婚因此沒結成，因為她女朋友父母嫌我家晦氣，逼她跟我哥分了手，我哥遭受雙重打擊，一個人去了外地。

我姐一直怨我爸當年不讓她讀書，且也一直有些心理不平衡，我爸讓我讀的書比她要多，所以她對我爸，對我，感情都不深。

我爸走了後，她極少回孃家。用她的話說：“家裡沒爹沒孃的，還叫什麼孃家？有什麼好回的！”

04

至於我弟，家裡沒一個大人了，只我在鎮上做服務員，離家近些，所以，他只能依靠我。我是有這個心一直供他讀書，直到讀完大學的。

但他自己沒有這個心，我供他讀完中學後，他就嚷著要出去打工，說讀書沒意思。最後，他央求我姐和姐夫帶他去了溫州做事。

但他不管做什麼都做不長，我姐對他很頭疼，後來基本上也不怎麼管他，讓他自生自滅。

我那時挺想去溫州工作，管管我弟，但我男朋友不同意，說我能管我弟一時，還能管一生嗎？他和我在同一家飯店打工，在做廚師學徒，說不能沒出師就走人。

我左右為難，最後選擇了不去。

22歲這年，我和男朋友結了婚，他家也是鄉下的，不過離鎮上挺近。

婚後不多久，我懷了孕，第二年生下了兒子，在婆家全職帶他。兒子一歲多點兒，剛學會走路時，有一天，我帶他出去遛彎，在路上見到一個頭發蓬亂，身上髒兮兮的老太太。

老太太似乎很喜歡小孩子，見到我兒子在蹣跚地走路，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嘴裡咧著笑。

她笑的時候，我心裡莫名地一陣觸動，總感覺這笑容很熟悉。

對，她笑的樣子很像我媽。

我當即心情激動地牽著兒子走到她面前，端詳了下她的臉，見到她左眼角下有一顆黑痣。

那顆痣，在我記憶裡，我媽也有。只是時間太長，我不記得我媽眼角下的痣，是長在左眼角下，還是右眼角下，大小是否一樣。

05

我抑制住內心的興奮，問老太太是哪裡人？怎麼到這裡來了？她只知道看著我和我兒子傻笑，怎麼問也不回答。

她這樣子，跟我媽更像，只是她臉上很髒，頭髮又亂，我看不清她本來的面目，便把她帶到了我家裡，打了盆水為她梳洗了下。

洗盡臉，紮好頭髮的她，雖然顯得蒼老，與我記憶中我媽的樣子，要老不少，但是她們的神態極其相似。

我媽走時，我還小，又事隔13年多，我怕記憶有錯，為了進一步確認她是不是我媽，我把鄰居大姐叫了過來，讓她幫我瞧瞧，我和這老太太長得像不像。

因為我小時候，有不少人說我和我媽長得有些像。

鄰居大姐很熱心腸，她左瞧瞧，右瞧瞧後說，我和這老太太的眉眼還真的有幾分相像。

聽了這大姐的話，我心情更激動，我覺得這老太太就是我媽無疑了。

我隨即高興地打電話給我姐說了這事，我姐說我肯定搞錯了，說我媽走了那麼多年，估計早不在世上了，怎麼可能那麼巧出現在我婆家那個村子。

她讓我別給自己找麻煩，讓那老太太走，說養一個瘋子可不是鬧著玩的，想想我媽當初在我家是什麼樣子就知道了。

聽了我姐的話，我覺得有些失望和心寒，原來她竟然這麼看我們的母親。

我媽縱然是個瘋子，縱然沒有為家裡分擔多少，但她起碼給了我們生命，也給了我們一個母親所能給的溫柔。

最終，我沒有聽我姐的話，仍然決定把老太太留在我家。但是，我的這個決定，把我公公婆婆氣炸了。

06

公公婆婆先後從外面打牌回來後，見到老太太，聽我說了收留她的來龍去脈後，比我姐的反對還強烈，口沫橫飛地指責我，平白讓家裡多一個人吃飯，這是在給家裡增加經濟壓力，

還說，就算這老太太真是我媽，也輪不到我這個女兒來養，輪不到住到他們家。

要花錢養她，也是我哥和我弟這兩個兒子的責任。要安排她住處，也是先安排到我姐的婆家，最後才輪到這兒才是。

說完，他們就馬上要趕老太太走。我不讓，拼命把他們攔著，說今天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老太太走。

公公婆婆見我如此執著，最後氣呼呼地說， 那就等我老公下午回來，他要是也不同意，那老太太必須走。

我老公每天下午有兩個多小時的休息時間，從他工作的飯店到我們家，騎摩托車只要幾分鐘。

他回來聽我和公公婆婆各自說了對老太太的去留意見後，顯得有些為難。

他問我，是不是確實很想留下這個老太太？我肯定地說，當然了，我覺得她就是我媽。

他又問我，萬一不是呢？那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讓外人看了一個大笑話。公公婆婆聽到他的話，也一起附和著，說我不嫌丟人事大。

最後，在我老公的建議下，我打電話給我姐和我哥還有我弟，讓他們都回來一趟，一起認認這老太太，看她像不像我媽。

我老公說，如果他們幾個都說像，那他以後自然是把老太太當丈母孃來對待，到時怎麼安頓她，都好商量。但如果他們幾個都覺得不像，那我還是放老太太走。

老公已經退了一步，我只好也退了一步，打電話央求我的兄弟姐妹回來認人。可我在電話裡說破嘴皮了，最後只有我弟一人願意回來。

07

第二天，我弟就從溫州來到我婆家了，他見到老太太后，說也感覺她呆呆傻傻的樣子，好像跟他記憶中我媽的樣子挺像。

但我公公婆婆聽了，馬上反駁他，說瘋子都是呆呆傻傻的，看著都一個樣。

沒辦法，為了能再多些人來確認，我和我弟便帶著老太太回了我老家，讓村裡認識我媽的那些長輩幫忙認認。

可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有些人覺得她像我媽，有些人又說好像也不怎麼像。

公公婆婆得知也有人說不怎麼像後，更加反對，說一定要讓老太太走。

但我不想，也實在不忍心讓老太太走，讓她再漫無目的地流浪去，只好努力說服我老公，就當家裡多了一雙筷子而已，如果讓她走了，我一生都會覺得遺憾，會覺得良心難安。

我老公聽了我的話，又一臉為難時，我弟開口了，說大不了他以後每個月寄500塊給我們，就當老太太的生活費。

我弟的話，讓我意外不已。

我姐一直說他不穩重，不停地換工作，可在收留老太太這件事上，不過20出頭的他，卻令人刮目相看。

有了他的這個承諾，我老公自然又讓步了，公公婆婆是個挺看重錢，挺會算計的人，裝模作樣地說了一些為難的話後，也作出了讓步。

最後，我如願地將老太太留了下來，馬上在我們家為她清理了一間房出來給她住，並且正式稱呼她為“媽”。

我弟還不好意思叫她，不過看得出來，他在聽我叫她為“媽”時，挺動容的，眼眶都溼潤了。

08

我弟說，雖然我媽走時，他還很小，但他也一直沒忘記她，只是她的樣子在他腦海裡挺模糊的。

這些年，特別是我爸過世後，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沒有根的人，心裡很空虛。如今有了一個雖然不確定是不是親媽的人，他突然覺得好像自己一下就有根了，心裡一下充實了起來，這種感覺很奇妙。

所以，他希望老太太能留在我家，以後他每年都會到我這兒來看她幾次。

聽著我弟這番心裡話，我淚如泉湧。

這些年，我又何嘗不是？那些父母尚在的人，根本無法體會父母都不在的孩子，內心對親情對家的那份渴望與心酸。

這個媽和我們姐弟到底是不是親生的，有什麼重要呢？重要的是，從今以後，我們可以給彼此需要的親情。

如今，我的兒子已經讀小學了，我和我老公在鎮上開了一家夫妻飯館，我媽每天在店裡幫我們收收餐具，抹抹桌子，倒倒垃圾。

別的活兒，她雖然都幫不了什麼，但是，只要她在，我就覺得心裡踏實。在溫州工作的我弟，也從此對我這兒多了一份牽掛。

至於我哥和我姐，他們仍然像外人一樣，覺得我收留我媽很傻，但我不介意 ，也不後悔。我相信，老天讓我與我媽相遇，就是讓我收留她，善待她，彌補我內心深處的那片匱乏。

外人看起來很傻的事情，對於我這個當事人來說，卻是一份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