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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夢華錄》熱播談開去,宋朝皇帝因何令皇城卒均面上刺字?

“男菩薩女菩薩拯救古偶(古裝偶像劇),女編劇女導演拯救智商。”

(清)蘇六朋《簪花圖》,繪宋真宗給大臣簪花的故事

“典型的創作者慣性思維,情節看似都合理,但經不起推敲,比如柳巖一介女子能同時打兩個男匪徒,卻抓不到一個小男孩。”

“男主靠爹,女主靠男主,全劇女性最大的追求是‘清白’。”

這是網友們對熱播劇《夢華錄》的酷評。

《夢華錄》是娛樂劇,不必苛求立意、深度、歷史真實性等。學者李開周在《捉蟲!夢華錄裡那些真真假假的宋朝故事》中,就劇中有違史實處進行了科普,讀後受益匪淺,惟對文中“皇城司就是給皇帝看大門、運冰塊和掃廁所的”“將皇城司演繹成了明朝的特務機關東廠和西廠”,略有不同看法,本文撮錄程民生先生的《北宋探事機構——皇城司》、範學輝先生的《從崩潰到重建:論宋太祖時期的武德司》以獻疑。

《夢華錄》的時代背景在北宋真宗至仁宗之間,正是朝堂從政爭走向黨爭的關鍵期。皇權、後權、相權、紳權等激烈博弈,手段殘忍。《夢華錄》惑於當下一些歷史暢銷作家的誤會,依然蒙上“北宋全民文青”“皇權相權制約”“皇權不下縣”“斯文”“最美朝代”等濾鏡,這就忽略了:宋朝是封建王朝,宋朝君主是封建皇帝,與現代社會的主流精神有無法調和的矛盾。

北宋東京的“繁華”是帶血的繁華,普通百姓很難成功;年輕女性即使得到讚美,享受一定自由,也絕非兩性平等,女性的人格價值並沒被承認;至於皇城司鷹犬的“仁愛”,也只是“私忠”而非“公德”……凡此種種,觀劇時應有所注意。

去汴梁為何繞道山東?

從幾點可大概推測出《夢華錄》的時代背景。

首先,帽妖傳說。帽妖即長得像帽子的妖魔,據《資治通鑑》,“京師民訛言:帽妖至自西京,入民家食人。”發生在宋真宗時。

其次,“女主昌”。《夢華錄》從追查謠言“太白晝現,女主昌,女主昌,學武王”始,“女主”指宋真宗的第三任皇后劉娥,她是宋代首位垂簾聽政者,一度被士大夫們視為武則天再生。劉娥來自民間,曾嫁人,不被封建禮教所容,所以,她的政敵千方百計想得到繪有她當年形象的《夜宴圖》。

其三,崇道教。北宋迷戀道教的皇帝有宋太宗、宋真宗、宋徽宗,符合《夢華錄》劇情的是宋真宗。

其四,劇中人物。奸臣朱佩若可能是王欽若,權相蕭欽言可能是丁謂(劇中蕭欽言的兒子叫蕭謂),清流領袖柯相可能是寇準,“司公”雷敬可能是大宦官雷允恭,但雷沒統領過皇城司。

其五,“市舶司”誰負責?《夢華錄》中稱“例由州郡兼領”,市舶司近似今天的海關,宋初到元豐三年(1080年,宋神宗時年號)由地方官員統轄,但“轉運使司掌其事”,宋初轉運使一般僅六品(比如劇中沒活過第二集的楊知遠),直屬中央,與地方利益有衝突。

劇中也有不少穿越處,如歌伎張好好,本是唐朝人,杜牧寫過《張好好詩》。至於追殺顧千帆、趙盼兒的“寧海軍”,是北宋亡國後,劉豫北齊設立的,統領兩縣,在今山東登州一帶。時間對不上,路程也對不上,二人先從錢塘逃到山東,再從山東逃到河南的汴梁,成了“逃跑式旅遊”。

一手策劃“天書狂歡”

如背景確鑿,則《夢華錄》顯然背離了時代的真實狀況——皇帝帶頭沉迷道教,全社會已入非理性的狂歡中。

宋真宗是宋太宗第三子,大哥趙元佐精神失常,二哥趙元僖暴斃,他僥倖上位。宋真宗初期勵精圖治,1009年時,政府年入已是唐朝的7倍(未考慮通脹等因素),耕地面積增加了近一倍,被稱為“鹹平之治”。面對遼軍入侵,宋真宗御駕親征,結“澶淵之盟”,開150年和平局面。

然而,宋真宗後期一手策劃“天書運動”,指使王欽若等五次偽造“天書”,以此為藉口,舉辦了上聖祖封號、封禪泰山、祭祀汾陰、拜謁老子等活動。“帝(真宗)自東封還,群臣獻賀功德,舉國若狂”,明代李贄譏諷說:“堂堂君臣,為此魑魅魍魎之事,可笑,可嘆!”

剛開始,士大夫群體以為宋真宗只是一時糊塗,未予重視,沒想到王欽若、丁謂等“五鬼”推動,愈演愈烈。到後來,連被貶在外的寇準也積極獻祥瑞、偽造天書,士大夫亦不敢直諫,只能先用較大篇幅稱讚天書,承認皇帝用心良苦,最後再提醒:警惕被“流俗之人”誤會和利用。

總之,宋真宗是好的,錯的是“五鬼”。宋真宗死後,劉娥攝政,採取同樣思路——藉口“殊尤之瑞專屬先帝,不可留於人間”,將“天書”陪葬,並逐漸廢除相關祭典。

《夢華錄》中用高鵠悔婚,表達對歐陽旭迎合宋真宗崇道的強烈不滿,但忽略了民間競相獻詩、獻祥瑞等全民迷狂,在“一國君臣如病狂然”中,蕭欽言、雷敬、顧千帆等未必有時間、有精力去鬥智鬥勇。

宋真宗為什麼犯糊塗?

宋真宗為什麼突然犯糊塗?有學者認為,“澶淵之盟”被視為喪權辱國,宋真宗深感恥辱,擔心危及統治合法性,遂用崇道轉移公眾的注意力。

兩點值得注意:

首先,這是宋太宗故伎。

宋太祖逝後,應傳位於子,宋太宗“截和”,為平息物議,讓宦官王繼恩找道士張守真編謊,稱一個叫“詡聖”的神現身給張守真託話,說上天已批准宋太宗稱帝。上位後,宋太宗只在宮中祭“詡聖”。沒想到,宋太宗的“假傻”,引發了宋真宗的“真傻”。

其次,宋真宗時矛盾激化,已無良策。

學者孟醒在《北宋前期從政爭走向黨爭的歷程及其影響》中鉤沉,宋太祖科舉規模小,每榜不過15人左右,14屆狀元均沒當上大官。宋太宗時,首榜便錄取近500人而太平興國五年(980年),4人(李沆、寇準、王旦、向敏中)後來拜相,狀元蘇易簡早逝(39歲),亦達參知政事(相當於副宰相),故該榜又稱“龍虎榜”。淳化三年(992年)榜則有“五鬼”之二的王欽若、丁謂。

同榜進士易成朋黨,宋真宗時,政壇幾成“龍虎榜”對“淳化三年榜”對決。

政爭者無真實的階級支撐,衝突圍繞個人意氣、派系、身份歸屬等展開,從同榜之爭,到“南北之爭”“帝后之爭”。王旦堅持“祖宗朝未嘗有南人當國者”,丁謂善理財,曾深得寇準喜愛,一次聚餐,丁謂見寇準鬍子上沾了食物,便為他擦去,寇準當眾挖苦說,做大事者會做這種小事嗎?二人遂成死敵。

當所有理性議題都會變成對罵,宋真宗只好另開反智帖,換個話題,重掌主導權。

武德司一專多能

各派矛盾激化,皇城司是皇家特務機關,成拉攏物件。

皇城司本是守皇城的親兵,即:“禁衛凡五重,以親從官(即皇城司)為一重,寬衣天武官為一重,御龍弓箭直、弩直為一重,御龍骨朵子直為一重,御龍直為一重。”

五層防衛線中,寬衣天武官必須40歲以上,身材高大,充任儀仗。皇城司則“限年三十五以下者充”,有教官傳授武藝,身高“以五尺九寸一分六釐為等”(1。87米),《夢華錄》中似無人達標。

宋太祖時,皇城司名為武德司,由親信掌控。範學輝先生考證,首任武德使是王仁贍,宋太祖最倚重的武將是李處耘,李與宰相趙普水火不容,王仁贍次之。次任是劉知信,宋太祖的姨表弟,幼年喪父,3歲便寄養在宋太祖家。第三任是王繼恩,宋太祖最信任的太監。

宋太祖時武德司達6000人,與殿前司軍規模相當。宋太祖曾任後周殿前軍帥,皇家警衛隊也歸殿前司,所以“陳橋兵變”異常順利。擴充武德司,是為防下一個趙匡胤。

宋太祖還想往軍中派“武德卒”,趙普反對,宋太祖說周世宗就這麼幹,趙普問:那為什麼沒查出您要搞“陳橋兵變”?

宋太宗時,武德司一專多能,負責皇城各門警衛、衛生、掃廁所等,還當密探(民間稱為“察子”),主要任務是:防間諜;監督各軍營;查民間謗議朝政者;暗查官員違法。

宋太宗收復四川后,暗中派出“武德卒”,地方官假裝不知,“捕武德卒即殺之,不以聞”。直到宋真宗時,皇城司的署員仍不敢輕易出京城,顧千帆被追殺,並非特例。

皇帝頭上敢動土

皇城司“專掌禁庭出入,依祖宗法,不隸臺察”,成了法外之地。

皇城司常密伺於道,“有言語戲笑及時事者,皆付之獄”,最多時竟派7000人巡查。《資治通鑑長編》中稱:“(皇城司)家至而戶到,以無為有,以虛為實,上至朝士大夫,下至富家小戶,飛語朝上,而暮入犴狴(指監獄)矣。”

皇城司還招攬民間無賴,如開封府潑皮董氏父子,“結皇城司巡查親士卒,伺人陰事,詐欺取財,京師民庶重足畏服,至有大蟲小蟲之號”。還有小混混冒充皇城司,“嚇民以取賕(音如球,意為賄賂)”。

史料較少提及皇城司私獄,《宋史·孟皇后傳》有側面記載:“捕逮宦者、宮妾幾三十人,榜掠備至,肢體毀折,至有斷舌者。獄成,命侍御史董敦逸覆錄,罪人過庭下,氣息僅屬,無一人能出聲音。”

皇城司規定:“若十日不探到事即決杖。”審不出來,直接打死,果然是“活閻羅”,難怪“都人惴慄,不敢偶語,兢兢朝夕,莫能自保”,“相顧以目者,殆十年”。

皇城司常參與各派政爭,幫助刺探機密,到後來,這些“最為親兵”甚至開始偷皇家資產。宋真宗時,“皇城親從官魏美、何斌,夜宿長春門,袖刃穿壁盜天書法物殊金”,宋仁宗時,四名皇城司士兵竟“謀為變,殺軍校,劫兵仗,登延和殿屋,入禁中,焚宮簾,斫傷內人臂”。

皇城司胡作非為,終於讓宋朝皇帝也下不來臺,令所有皇城卒均面上刺字,再也當不了間諜了。在《夢華錄》中,作者嫁接了不少明代廠衛的元素,後者更殘忍,但皇城司也非善茬。

雷敬不可能主持皇城司

在《夢華錄》中,顧千帆投奔皇城司,是為快速升到五品,當時確有可能。

皇城司名義上的最高長官是皇城使,只是榮譽稱號(即階官),真正的主事者是勾當皇城司,宋真宗時僅三人。

劇中稱宦官統領皇城司,亦合史實。勾當皇城司由武將、宦官充任,武臣出自諸司使副或武功大夫,七品上下,宦官出自內押班(朝會時的引導太監)、都知(也是階官,正六品或從六品),六品上下,宦官品級高,掌實權。但宋真宗時,下令“內中職官不欲更在他局”,所以雷敬不可能主持皇城司事務。

宋真宗死後,雷敬的原型雷允恭負責修建陵寢。宋代定墓穴用“五姓法”,根據死者姓名音韻,結合陰陽五行,由多位專家確定穴位。可能是為工程方便,雷允恭私移數丈,新穴下有大石和泉水,據相法,“有惡石堅強,不可掘鑿,不合尺度,主子孫有惡病、渴者”,“明堂中有泉水,地面絕薄,四時常溼,主子孫有癧疾及病瘡者”。

因“永定陵案”,雷允恭被賜死,丁謂從此失勢。雷允恭、丁謂是後黨,劉娥利用他們打垮寇準派後,已視二人為威脅。丁謂只讓劉娥每月帶小皇帝上朝兩天,丁謂下臺後,劉娥改成每五天上朝一次。此時,所有強勢文官均出局,顧千帆、趙盼兒忙半天,只是棋子。

宋朝皇帝自稱開明、斯文,其實他們還有冷血、殘酷的另一面。至於皇城司,不過是為皇帝私慾服務的暴力機關,現代人應跳出權力崇拜的傳統心理去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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