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歷史

中國最好的春色,被宋朝人寫盡了

鶯啼燕舞、柳暗花明,這是一個遲來的春天,這是一個充滿隱喻的春天。

四季流轉、風雨無情,而我們為春天賦予意義,恰如一千年前的宋朝人為春天感懷生命。

宋詞有多少感慨,春天就有多少色彩。

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無盡愁情,有“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的朦朧傷情,也有“樹繞村莊,水滿陂塘,倚東風、豪興徜徉”的意氣閒情……

在春天裡,風流才子、遷客騷人懷著迥然不同的心境,用手中一支筆,訴說大宋三百年的繁華與落寞。

李煜

宋朝初建,偏居一方的南唐曾遣使到開封慶賀,向宋朝稱臣。南唐後主李煜在位時,每年獻上大量金銀珠寶,以求自保。

但,這並不能扭轉南唐的宿命。

開寶七年(974),宋太祖趙匡胤以曹彬為主帥,潘美為都監,率水陸軍十萬直指江南。

當宋軍渡江時,李煜派徐鉉請求趙匡胤罷兵,趙匡胤卻斂容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城破,李煜被俘,押解至汴京。他是詞中之帝,卻無可奈何地生在帝王家,等待他的是囚徒般的生活。

在一個寒雨潺潺的春夜,李煜從夢中醒來,追憶故國歲月,無限傷感,寫下這闋《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詞中流露的情緒實在是給宋朝皇帝添堵,據說,在他寫下另一闋詞《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後,憤怒的宋太宗趙光義下令將其毒死。

李煜的愁思,恰似一江春水,東流不復返。他的詞飽含血淚,就此開啟一個屬於宋詞的時代。

錢惟演

吳越與南唐,真是唇亡齒寒。

南唐滅亡僅僅過去兩年,在位三十餘年的吳越王錢俶不得已應趙光義之邀前往汴梁,隨即被扣押,納土歸降。

彼時的大宋,朝氣蓬勃,自信豪邁,但是對失敗者而言,即便是萬物復甦的春天,也顯得黯淡。

錢俶之子錢惟演隨父入宋,一度得到宋真宗重用,志在權柄的他卻稱,平生最大遺憾是未曾在黃紙案卷上押字,即沒有在中書任職。

直至晚年,捲入外戚爭鬥,被貶隨州,錢惟演也沒有實現他的抱負。

在隨州的春天,失意的錢惟演作《玉樓春》,每逢酒後必唱此曲:

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

情懷漸變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昔時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淺。

不到一年,錢惟演在隨州病逝。

柳永

和錢惟演一樣,柳永也有過一個失意的春天。

大中祥符二年(1009)春闈,25歲的柳永初次進京,躊躇滿志,豪言“定然魁甲登高第”。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落榜後,他將滿腔激憤化為一闋《鶴沖天》,半是負氣,半是放浪: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遊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闋詞卻成為柳永一生過不去的坎。《能改齋漫錄》記載,後來柳永再次應試,宋仁宗看到他的名字,想起這闋《鶴沖天》,特意將其名字劃去,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柳永從此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長期流連於坊曲之間。

他是宋代第一個著名的專業填詞人,創作了一百多種詞調,開一代新風,宋初詞壇因他的存在而熠熠生輝。

柳永在晚年終於考中進士,但他對官宦生涯早已不感興趣,他寫道:“晚歲光陰能幾許,這巧宦不須多取。”

這個進士,官當得不怎麼樣,半生浪跡江湖,與妓女交往甚密,死後也由這些風塵女子湊錢安葬。每逢清明,常有妓女相約攜酒餚前去其墳前祭奠,時人謂之“吊柳會”。

一代風流才子的曠世佳作,隨之飄散在春天裡。

晏殊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命,有人歷經坎坷,有人時運亨通。

與柳永一樣以婉約詞名留青史的晏殊,其科舉之路跟開掛一樣,十四歲時以神童入試,受宋真宗賞識,賜同進士出身,活成了“別人家的孩子”。

晏殊的仕途順風順水,一生享盡榮華,官至宰相。他的作品詞藻華麗,只有閒趣輕愁,從不憤青。

在一個燦爛的春日裡,這個人生贏家走過花草芳香的小徑,在亭臺上品嚐美酒,寫下這闋《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晏幾道

晏殊的第七子晏幾道,號小山,與其父合稱“二晏”。不過,晏幾道繼承了其父的文學細胞,卻未能繼承他的好運。

生在官宦世家的晏幾道,活得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一個翩翩佳公子,今朝有酒今朝醉,整日與歌女廝混,只知飲酒作詞。

他的名作《臨江仙》,正是在春天故地重遊時,為懷念一個名叫小蘋的歌女所作: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多情的晏幾道做了一個美夢,殘酷的現實卻讓他從夢中驚醒。

他半生沉醉在夢裡,有人統計,晏幾道存世詞260首,寫夢的有60餘首。

只有在現實中飢寒困頓的人,才會在夢中談笑。晏殊在時,晏幾道聲色犬馬;晏殊死後,晏幾道窮困潦倒。他從不利用其父的門生故吏謀取功名。仕途不甚如意,他的生活,只剩下詞。

元豐五年(1082),早已是落魄中年的晏幾道放下驕傲,向父親的門生潁昌知府韓維獻詞攀附。韓維卻以“門下老吏”的身份,直言不諱地稱晏幾道“才有餘而德不足”。

二晏的詞初看都屬於清新悽婉,細讀才知,晏殊只有閒愁,而晏幾道卻有一顆蒼涼寂寞的心。

歐陽修

與晏殊並稱“晏歐”的歐陽修,是宋代文學史上承上啟下的人物:他既是西昆體代表錢惟演在西京任職時提攜的後輩,又是掀起北宋詩文革新運動,反對西昆體等浮靡文風的新一代文壇領袖,一手提拔了曾鞏、蘇軾等青年才俊。

歐陽修的文字,既有婉約派之風,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的小清新,又開豪放派之先河,如“醉翁之意不在酒”“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的大瀟灑。

歐陽修生性灑脫,他筆下的春天,是與友人飲酒觀花的暢快,以及懷念友人的淡淡傷感,就像這闋《浪淘沙》: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灑脫的醉翁只道人生聚散無常,所幸明年花更好,良辰美景多少能慰藉悵惘的愁思。

宋祁

曾與歐陽修合修《新唐書》的宋祁,同樣是位詞壇高手,有“紅杏尚書”之稱。這一雅號源自其《玉樓春·春景》詞中 “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句。

一反同時期文人傷春惜春的風氣,宋祁這闋詠春詞隨意落墨,風流閒雅,一個“鬧”字點出繁花盛開之狀,卓絕千古: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張先

在宋代,詞是最流行的文學形式,一個詞人,可以僅憑一句佳句而名揚四海,宋祁如此,張先亦如此。

《苕溪漁隱叢話》記載,宋祁任工部尚書時,曾去拜訪與柳永齊名的婉約詞人張先。

宋祁命人通報說:“尚書欲見‘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

張先答道:“莫非是‘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

一唱一和,跟對暗號似的。

“雲破月來花弄影”這一名句出自張先寫的《天仙子》,寫的是暮春夜色: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張先對這一名句自豪不已,曾有人對他說:“世人都稱讚您為‘張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

張先聽後不以為然,說:“何不稱為‘張三影’,‘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幕卷花影’和‘柔柳搖搖,墮輕絮無影’,都是我的得意之句。”

於是,世人稱之為“張三影”。

范仲淹

張先的得意是真性情,但真正的文人性情,應像明代才子湯卿謀所說的,人生不可不具備“三副眼淚”:哭國家大局之不可為;哭文章不遇知己;哭才子不偶佳人。

若以此評價宋代詞人,范仲淹必然具備“第一副眼淚”。

大宋王朝到仁宗時,內憂外患不可不察,對內政治矛盾日益突出,對外契丹、西夏虎視眈眈。

范仲淹曾上書陳十事,推行慶曆新政,卻以失敗告終,三十年宦海沉浮,四次遭貶。

慶曆六年(1046),范仲淹任鄧州知州。他體察民情,建立花洲書院,整修當地名勝百花洲,趁著春天百花齊放,出城遊玩,與民同樂,寫下一闋《定風波》:

羅綺滿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尋芳去。浦映蘆花花映浦,無盡處,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喪歸時數。鶯解新聲蝶解舞,天賦與,爭教我悲無歡緒。

在鄧州期間,范仲淹曾應好友巴陵郡太守滕子京之請寫下千古名篇《岳陽樓記》,文中倡導“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積極處世理想。可在這闋《定風波》中,他卻難掩改革遇挫後的消極一面。

悲歡一言難盡,哭國家大局之不可為的淚水,常含在眼中。

蘇軾

湯卿謀不僅說,人生不可無三哭,還說“天下不堪回首之境”有五種:衰逝過舊遊處,憫亂說太平事,垂老憶新婚時,花發向陌頭長別,覺來覓夢中奇遇。

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北宋詞壇的全能天才蘇東坡幾乎全都經歷過。

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的正月,蘇軾既無傷春之意,也無新春之喜,在一個漂泊的春夜,他想念與自己陰陽相隔的亡妻王弗: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王弗16歲嫁給蘇軾,去世時年僅26歲,十年夫妻,正當青春,竟成永訣。

十年間,蘇軾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而屢次被貶,身陷政治鬥爭的漩渦中,此時才過不惑之年,卻已塵滿面,鬢如霜。

縱使相逢,或許已不相識,唯有柔腸寸斷。

秦觀

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和他的老師一樣不走運,早年屢試不第,入仕後屢遭罷黜。

可他卻用一手爛牌,打出了精彩人生,正所謂“風流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

秦觀留傳下來的430多首詩詞裡,將近一半在描寫男女情愛,多是“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和“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樣清麗溫婉的句子,深受風月場歡迎。

秦觀的詞,重在一個“情”字,寫春愁,他以女子的視角切入,含蓄幽渺,就像這闋《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鉤。

猶如詞中那個傷春的女子,官場失意的秦觀常寄情風月,成為北宋後期婉約派的一代詞宗,蘇軾將他與宋玉、屈原相比較,稱其有“屈宋之才”。

賀鑄

建中靖國元年(1101),隨著蘇東坡的去世,大宋詞壇一度陷入沉寂,直到賀鑄的一闋《青玉案》轟動文壇: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閒情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賀鑄晚年辭官,隱居蘇杭一帶,暮春的某日,他在橫塘附近漫步,見一絕色女子款款而來,飄然而去,如翩翩驚鴻。賀鑄不知道,這位女子住在何方,有誰和她共度韶華,他只能將閒愁寄託於詞中,讓這次春日裡的邂逅流傳千古。

此詞一出,賀鑄火了,沒過多久就上了大宋的“熱搜”,因“梅子黃時雨”一句,世人皆稱其為“賀梅子”。

黃庭堅寫詩寄給賀鑄,稱讚道:“少遊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

當時秦觀已逝,在黃庭堅看來,世上能寫“閒愁”的高手,就只有賀鑄了。

周邦彥 

大宋王朝傳至宋徽宗趙佶,早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偏偏趙佶還是個藝術家,就喜歡不著調兒的娛樂活動,留下與汴京名妓李師師的風流韻事。

和現在的娛樂圈一樣,大宋的老百姓們也喜歡為八卦新聞添油加醋。

宋代張端義在《貴耳集》中寫道,詞人周邦彥和李師師相好,總是偷偷約會,因此得罪了宋徽宗,被押出汴京。

時節已近暮春,離開汴京的那天,李師師為其置酒送別,周邦彥寫了這闋《蘭陵王》:

柳陰直,煙裡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閒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悽惻,恨堆積。漸別浦縈迴,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

據說,文藝皇帝宋徽宗聽到這闋詞後,赦免了周邦彥,又將他請回來。對於此事,王國維在《清真先生遺事》中已辨明其妄,但這個傳說一直深入人心。

作為北宋婉約詞的集大成者,周邦彥在宋詞發展史上屬於結北開南的人物。他離開京華前的傷感,彷彿在預示著大宋朝廷也將離開繁華的汴京,一個文化鼎盛的大宋即將面臨一場浩劫。

岳飛

靖康元年(1126),金兵南下,圍攻汴京。第二年,徽、欽二帝被俘北去。

靖康之變,宣告了北宋王朝167年的繁華落幕,社稷江山,難以中興,乾坤世界,無由再復。

紹興八年(1137)春天,岳飛奉命率領部隊回鄂州駐守。他到黃鶴樓登高,北望中原,不見滿地春色,唯有血雨腥風,寫下了一闋《滿江紅》:

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郭。想當年、花遮柳護,鳳樓龍閣。萬歲山前珠翠繞,蓬壺殿裡笙歌作。到而今,鐵騎滿郊畿,風塵惡。

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漢陽遊,騎黃鶴。

不同於《滿江紅·怒髮衝冠》的壯懷激烈,這闋詞描寫的是中原錦繡河山在敵人鐵蹄下橫遭踐踏的悲慘景象,以及大宋軍民為抗擊金兵付出的慘重代價。

讀過此詞,才知岳飛“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豪情和“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的壯志,都是為了天下百姓。

兩年後,岳飛揮師北伐,收復洛陽,又在郾城、潁昌大敗金兵,進軍朱仙鎮,南宋朝廷卻以十二道金牌召其回朝,並以“莫須有”的罪名將他殺害。

李清照

靖康之變時,北方局勢動盪,士人南渡。當岳飛率軍浴血奮戰時,43歲的李清照正在整理她與丈夫趙明誠收藏多年的金石文物,一路南下。

李清照傾盡心力,一個弱女子,在兵荒馬亂中力保15車書籍器物不失,終於在建炎二年(1128)押抵江寧府,完成一次驚險的“文物南遷”。

南渡之後,迎接李清照的卻是孤寂的後半生。丈夫趙明誠死後,她幾經波折,顛沛流離。同樣是在春天,她由一個寫下“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的閨中少女,變為嘆息“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的孤苦老婦。

晚年寓居杭州,李清照在元宵佳節追憶當年太平盛世與女伴看燈時的欣喜,如今卻已風燭殘年,不禁感慨萬千,寫下這闋《永遇樂》: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陸游

女中豪傑李清照高呼“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又寫下“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之句,盡是呼籲南宋朝廷收復失地的理想。而南宋,確實不乏力主抗金的熱血青年,陸游就是一個。

陸游嚮往鐵馬冰河的塞上風光,始終以慷慨報國為己任,卻屢遭主和派排斥,等來一個“心在天山,身老滄洲”的結局。

臨終前,他不忘叮囑兒子:“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陸游在官場鬱郁不得志,在感情上也經歷了與原配夫人唐琬的愛情悲劇。本是情投意合的恩愛夫妻,卻被生生拆散,直到多年後的一個春日,陸游在山陰城南的沈園,與唐琬偶遇。

陸游乘醉吟賦一闋《釵頭鳳》,題於園壁之上: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據說,後來唐婉重遊沈園,也題了首《釵頭鳳》唱和,不久後就抑鬱而終。

用情至深的陸游直到去世前一年,還曾寫詩紀念唐婉,“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歷經六十年的歲月,一切恍如昨日,還停留在沈園的那個春天。

辛棄疾

陸游未能從軍入伍,而23歲的辛棄疾,曾率北方遺民孤軍奮戰,單槍匹馬闖入金營。可當他不遠千里,回到大宋的懷抱,卻被置之不顧,心心念唸的北伐再無下文。

身處南宋的都城臨安,辛棄疾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即便是在滿城燈火的元宵佳節,他也難掩失落: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元宵節是宋代春季最熱鬧的一個節日,處處人頭湧動、鼓樂喧天。據《東京夢華錄》記載,宋代元宵節要連續放燈三夜,一些大城市,如杭州、蘇州都要搭建山棚、燈山,場面極為奢華。

然而,元宵夜的節日氣氛和辛棄疾格格不入,他在眾多女子中尋找“那人”的身影,卻見她孤獨地站在燈火稀落之處。

元宵夜的熱鬧非凡,更襯托出“那人”的卓爾不群。可以說,“那人”正是辛棄疾自身的寫照。

這個壯志未酬的義士,一心想上陣殺敵,收復故土,直到臨終之際,還在大呼“殺賊”。

姜夔

戰亂之中,輕鬆愜意的春色似乎只存在於想象中,這也難怪辛棄疾滿懷憂慮。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姜夔因仰慕揚州昔日的十里春風而來,映入眼簾的卻是戰爭洗劫後的蕭條與荒涼: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姜夔是一個多才的詞人,不僅會作詞,還能譜曲,留下17首自度曲,每首定有宮調,並以宋代工尺字譜斜行注節,注於字旁。這是宋人演唱詞曲的原始材料。

多才多藝的姜夔卻不善於考試,一生屢試不第,靠賣字和朋友接濟為生,以布衣終生。

更不幸的是,嘉泰四年(1204)三月,杭州一場大火,將姜夔的家產幾乎被燒光。這個年過花甲的詞人,不得不為衣食四處奔走,後來去世時,還是靠朋友捐資才勉強安葬。

正像流行歌曲唱的那樣: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裡。

蔣捷

蒙元崛起後,南宋已漸入尾聲,宋詞的歷史就像這個風雨飄搖的王朝一樣,留下最後的輝煌。

1276年的春天,元軍攻破臨安,南宋搖搖欲墜。

宋末四大家之一的蔣捷在逃亡途中乘船經過吳江,滿懷羈旅的春愁,寫下這闋《一剪梅·舟過吳江》: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蔣捷不知,自己哪一天才能回家,洗淨客袍,和家人團聚。

劉辰翁

南宋滅亡後,南宋遺民將最後一曲悲愴悽惻的愛國樂章譜寫於詞中。

春天,最能勾起詞人的一片深情,他們在傷春之中寄託黍離之悲,就像劉辰翁的《蘭陵王·丙子送春》:

送春去。春去人間無路。鞦韆外,芳草連天,誰遣風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緒。漫憶海門飛絮。亂鴉過,鬥轉城荒,不見來時試燈處。

春去。最誰苦。但箭雁沈邊,梁燕無主。杜鵑聲里長門暮。想玉樹凋土,淚盤如露。咸陽送客屢回顧。斜日未能度。

春去。尚來否。正江令恨別,庾信愁賦。二人皆北去。蘇堤盡日風和雨。嘆神遊故國,花記前度。人生流落,顧孺子,共夜語。

宋亡之後,劉辰翁退隱山林,埋頭著書,以此終老。他在宋代詞人中作詞數量位居第三,僅次於辛棄疾、蘇軾,其中30多首傷春詞,多是表達對大宋王朝的無限眷戀。

山河破碎,春去人間,宋詞的時代早已遠去。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難以想象,三百餘年的大宋王朝,若是少了宋詞,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如果無人歌詠春天,無人在春天裡直抒暢快、排解憂愁,這個最動人的季節也將黯然失色。

謹此,緬懷每一個流逝的,以及即將到來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