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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培恆逝世十週年|吳冠文:生命的路——章先生最後的日子

恩師章培恆先生逝世十週年以來,閱讀和聆聽過許多師友對先生深切緬懷的文章和談論。章先生生前得到很多人的愛戴和尊敬,去世至今,又能獲得眾多朋友和學生的深切緬懷,這些總是帶給我無限感動和向上的力量。

正如很多人所言,先生之所以在身前身後都能得到大家的愛戴,是因為先生在工作和生活上體現出的非同一般的人格魅力。

不知道是武俠小說中俠之精神影響了他的個性,還是先生天性中本就存在這種使他與武俠世界相親近的特質,很多師友特別感動於章先生生前待人接物中的俠者風範。

他持之以恆地關心退休工資較低的賈植芳先生,關懷病休在家的教師,諸如此類的行為他都以很低調的方式在做,恐怕少有人知。即使在他自己住院治療或臥床養病期間,還常常讓我們學生代他去看望他所關心的一些師友故人。先生在《追憶楊西光先生》中提到的原復旦大學黨委副書記王零先生,其實與先生本無私人交往,但因為王零先生在非常時代的一些善舉,章先生在王零先生退休多年後,仍然感念他,曾經託我們代他去看望年已九十的王零先生,並讓我們給王零先生留下自己的聯絡方式,以備不時之需。當時住在書馨公寓的王先生聽力受損很嚴重,跟人交流已很困難,但他最終聽清楚我們是章先生的學生後,似乎恍然大悟地說,“哦,那個業務很好的章培恆教授啊!”還記得有一次代章先生去復旦九舍探望賈植芳先生,我們從賈先生濃重的方言口音中也辨別出了賈先生所說的類似的話。

章先生生命最後一段時間的治療費用非常高昂,自費的部分是很大的數字。有兩個同門希望在我們古籍所在校的學生中為他籌措一些治療費,獲知此事後先生立即讓我打電話給組織此事的師妹予以婉拒。學校方面也很關心先生的病情,想給他一些資助。幾次三番打電話,章先生都是堅決未予接受。後來楊玉良校長親自登門勸先生接受學校資助,先生仍然未接受,婉拒的同時特別提出,作為一名享受院士待遇的教授,他的工資津貼已經不少,他在報紙上讀到了當時正與乳腺癌抗爭的青年教師于娟的事蹟,希望學校多幫助幫助於娟這樣陷入困境的年輕教師。

2011年2月的一天,章先生因持續兩天發燒住進醫院,雖然血常規檢查比預期的好,但到醫院陪他時我便發現,章老師對自己的身體比起三個月前立遺囑時候更加悲觀。提到《不京不海集》的增訂和《不京不海集續編》目錄等事宜時,他說本來很多收錄文章後附的說明他原準備自己動筆加的,但這一次估計都來不及了,因為他連提筆簽名都已艱難。我們以他最近檢查和他身體感覺表現較好為由勸慰他。他說:“我最大的優點就是,雖然身體這樣,但自己並不對自己身體的狀況大驚小怪,也沒有對下面的日子感覺毫無意義。”

章先生去世以來,隨著自己各方面閱歷的增加,我越來越深刻體會到,先生在他生命各種艱難之際的所作所為是多麼難能可貴。雖然身體病痛到了常人難以忍受的地步,先生仍然鎮定對待,儘可能做一些他認為有意義的事情。他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中,不但堅持研究和思考,修訂《文學史新著》、《不京不海集》,指導我們進行《玉臺新詠》的相關研究,等等,還有意識的利用一切機會教導學生。

從我問高亨的《詩經》解讀,先生會從高亨的尊師,著作中列參考書目都會首先列梁啟超的,且署“興會梁先生”,聊到高亨真心信仰馬克思主義,常在文學作品中尋找階級鬥爭的痕跡,且透過假借字解讀古文,以致他在《詩經》等經典的解讀中存在很多特別見解等趣事。從我隨口提起的《馬可波羅遊記》,先生會提到《馬可波羅遊記》記述的具體內容和該書的真偽問題,聊到傳統所謂的元代“暴政”說是否確實,等等。先生還帶我一起讀他家裡和醫院訂購的各種報刊雜誌,有時候在我到他住處或病房時,他就已備好希望我讀的部分,比如一次讀《東方早報·上海書評》所載謝詠《中國現代學術中的“專精”傳統》,先生建議我以後多看這類文章,他認為這樣既可以鍛鍊自己思考能力,又可以看其說的東西是否有根據,教導我怎樣在反覆使用自己已有零散知識的過程中將這些知識逐漸轉化成自己的心得,以便自己以後更靈活更得心應手使用。

先生外表嚴肅,內心其實很幽默,講起笑話來常常話未講完,自己就先忍俊不住笑起來,很多笑話在他病痛中成了苦中之樂。護士打針手重了,他沒有抱怨護士,而是在護士走後,跟我們講諸如此類的笑話:“我年輕時,曾經有一段時期奇奇怪怪的言論很多。當時我一個外甥有一陣子經常唸叨一則童謠:報告首長,屁股發癢。請假三日,回去休養。有些護士做事比較耐心,有些做事應付似的,打針就比較痛。剛才那個護士打完針後我突然想起了我外甥以前常說的這則童謠。”

我們很多人喜歡引述先生為復旦中文1979級畢業班學生題詞:“追求真理,鍥而不捨,縱罹困厄,毋變初衷。”當我人到中年,“困厄”兩字竟從紙面實實在在落到自己身上,情緒一度暗淡消沉,一蹶不振時,真切體會出要想做到“鍥而不捨”、“毋變初衷”需要多大的力量,先生一生直面困厄、不變初衷的精神始終激勵著我。

(本文系吳冠文副研究員為章培恆先生逝世十週年所作紀念文章,部分內容作為“章培恆先生逝世十週年紀念座談會”上的發言。文稿經作者修訂,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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