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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上近乎完美的葉公,為何被儒家後學抹黑成小丑?

我們今天所熟悉的不少成語,都來自先秦時代的人物典故。比如“乘龍快婿”說的是蕭史,“百步穿楊”說的是養由基,“圍魏救趙”說的是孫臏,“負荊請罪”說的是廉頗,等等。成語簡直就是這些人物標籤,大眾對於這些人物的瞭解,往往就停留在這個成語的典故里。但是又有那麼一些成語,敘述人物事蹟不但談不上準確,甚至還與歷史形象大相徑庭,以致該歷史人物蒙受了千百年的不白之冤。

這裡要說的一個典型人物,就是“葉公好龍”的葉公。

葉公雖然長相猥瑣,《荀子》說他“微小短瘠,行若將不勝其衣然”,可以說是標準的弱不勝衣了,走起路來衣服都好像要掉下去;但另一方面,他卻又有著忠君愛國、愛憎分明、力挽狂瀾、倡導法制、急流勇退等優秀品格。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人物,如何會成為一個經典的丑角形象呢?我們就要從“春秋五霸”的楚莊王說起了。

楚莊王有個曾孫叫沈尹戌,沈尹戌作為旁支子弟,脫離了王族熊氏而另立沈氏。他在早年被送到吳國做人質並娶妻,生下了長子諸梁和次子後臧;之後沈尹戌帶著長子回到楚國,次子留在吳國陪伴母親。沈尹戌和沈諸梁父子都被楚王看中,沈尹戌被任命左司馬,楚國政府的令尹、司馬相當於宰相的地位,令尹附屬有左尹、右尹,司馬附屬有左司馬、右司馬,但沈尹戌在位期間楚國不設司馬,所以沈尹戌有點“以副代正”的意思,成為楚國高層人物。

沈尹戌的兒子沈諸梁也被封為葉公。“葉”是葉城,即今天河南葉縣一帶;“公”是春秋國君通稱,但春秋楚國自稱王,縣官就多稱“公”,所以葉公實際上是葉縣縣長。楚國的縣和戰國以後的縣不太一樣,更多是邊境上的軍事重鎮作用,而不是一級行政區劃。記錄葉公好龍的《新序》裡提到了葉公叫子高。而先秦時期被稱為“葉公”的人就只有一個,那就是葉公沈諸梁,而他的字又恰好是子高。所以沈諸梁就是葉公好龍的葉公。

葉公第一次表現出軍事能力是在公元前491年的滅蠻之戰。蠻氏在今天河南汝州一帶,是楚國北邊的一個蠻夷部落。此戰主帥是左司馬眅,申公壽餘和葉公諸梁作為輔佐,聯合蔡國軍隊在繒關集合。左司馬眅嚇唬大家說,吳國人又要溯江而上襲擊郢都了,所以這戰要速戰速決。聯軍受到激勵,一晚上攻下了蠻氏的兩個小城梁和霍,最後大將單浮餘攻克了蠻氏城。這戰葉公起了多大的作用,我們並不知情,不過馬上葉公的主場就要來了。

原來當年楚平王要殺太子建,太子建逃到鄭國,和同病相憐的伍子胥會合。但太子建被晉人收買,想裡應外合襲擊鄭國,結果東窗事發被殺。之後伍子胥帶著太子建之子勝和燕輾轉來到吳國。等到伍子胥去世後,令尹王子申(太子建庶兄弟)要接侄子回楚國。

葉公得知此事後,連忙告訴王子申說,王孫勝這個人狡猾又愛搞事,留著是個禍害!但是王子申卻認為,王孫勝誠信又勇敢,加上他對吳國的瞭解,不如把他安插在吳楚邊境上。葉公認為,誠信的前提是仁愛,勇敢的前提是道義,而王孫勝這個人卻一味實踐諾言又尋找死士,很明顯這是有私心。同時期的孔子也說過:“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但王子申沒聽,把王孫勝和王孫燕都接回來,並把勝封在白(今河南息縣)做縣公,號稱白公勝。

白公勝剛到白縣,就向王子申請求發兵鄭國復仇。王子申說,大侄子你的心情我理解,但現在楚國急於發展內政。又過了一段時間,白公勝再次請求,這次王子申同意了。但正碰上晉國攻打鄭國,鄭國向楚國求救,王子申因為要對付晉國,反而救援鄭國並結盟。這讓白公勝很窩火,他親自磨劍霍霍表示不滿,碰巧被堂弟王孫平看到了,王孫平問他這是要幹啥?白公勝氣呼呼地說:“不怕你知道,我就是要殺你父親!”

王孫平是司馬王子結的兒子,王子結又是王子申的弟弟。王子申聽了侄子的報告,哈哈大笑:“勝不是我的羽翼撫養長大的鳥卵嗎?只要我和你父親死了,令尹和司馬難道不由他接任?”意思是,都是他的,他那麼著急幹嗎?

王子申的態度很快被白公勝捕獲到,所以他決定動用死士,擊殺兩位叔叔和堂侄楚惠王。公元前479年,吳軍進攻慎地,被白公勝擊敗。於是白公勝請求不解除武裝進京獻俘,楚王和令尹、司馬居然都同意了。其實這很可能是吳王夫差和白公勝的一場雙簧。

白公勝進入郢都,乘機發動叛亂,在朝堂上擊殺王子申和王子結,並且劫持了楚惠王。白公勝手下石乞建議他殺死楚惠王,但白公勝卻猶豫不決。他想立另一個叔叔王子啟,但王子啟不同意,於是也被白公勝殺死。此時葉公駐紮在蔡地(今河南上蔡),聽說自己預言成真,長嘆道:“白公勝僥倖成功而已,百姓是一定不會依附他的。”聽到白公勝殺了頗負賢名的管修時,於是葉公知道白公勝絕無成功可能,發兵救援郢都。

此時楚惠王被白公勝監禁在高府,但手下圉公陽在牆上打了個洞,把惠王偷走帶回宮中。而葉公正到達郢都北門,有人勸說葉公為什麼不戴頭盔?國人盼望您好比是父母,如果您被亂黨的刀箭所傷,不是斷了百姓的期盼嗎?葉公聽說就戴上頭盔前進。之後又有人勸說葉公為什麼戴上頭盔?國人盼望您好比是豐收,見到您的樣子才願意眾志成城。葉公覺得也有道理,於是又脫下頭盔。可見葉公同樣是個從善如流的人。

葉公進城遇見箴尹固,得知箴尹固被白公勝策反。葉公就遊說箴尹固說:“如果當初不是子西(王子申)和子期(王子結),楚國早被吳國滅亡了,你難道可以拋棄德行追隨盜賊?”箴尹固被葉公所說動,更重要的是他看到楚國的希望。於是葉公派箴尹固和楚都人反戈一擊,措手不及的白公勝大敗,逃到山上上吊自殺。葉公又捉住石乞追問白公勝屍體,石乞不肯說,被葉公所烹殺。白公勝的弟弟王孫燕也逃到吳國頯黃氏,白公之亂被徹底平定。

作為平叛首席功臣,葉公身兼令尹、司馬二職,這是楚國空前絕後的記錄,沒有第二個大臣能享有此殊榮。葉公深諳韜晦之道,等到楚國安定後,他先保舉王子申的兒子王孫朝打敗陳國立功,然後又把令尹讓給王子申的兒子王孫寧、把司馬讓給王子結的兒子王孫寬,自己回到葉縣當他的葉公。葉公最後一次出場是公元前476年進攻三夷,迫使三夷與楚國結盟。三夷是追隨越國的蠻夷勢力,葉公此舉正是為了剪除越國的羽翼。

《左傳》中的葉公,全部故事就在這裡了。可以發現,葉公完全是一個正面形象,與好龍毫無關係。那到底為什麼被附會上這樣的寓言呢?

《論語》也提到了葉公,原來葉公和孔子還有交往。根據《史記·孔子世家》,這年是公元前490年,這是葉公輔助左司馬眅滅亡蠻氏的第二年,名滿天下的孔子周遊列國到了葉縣。於是葉公向孔子諮詢為政的道理,孔子說:“近者悅,遠者來”這就是成語“近悅遠來”的典故。葉公也曾向孔子弟子子路打聽過孔子是怎樣一個人,子路怕說錯話沒回答。孔子說:“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這兩件事都沒什麼,關鍵是葉公和孔子的一次交鋒。葉公說:“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翻譯過來就是:“我那有個坦率直白的人,他父親偷了羊他都告發。”而孔子的回答是:“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翻譯過來就是:“我那坦率直白的人和您這的不一樣啊,父親替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直率就在這裡啊!”這段對話代表兩人政治哲學的差異,葉公更注重國家之法,而孔子更注重親情之禮。

葉公和孔子的觀點孰優孰劣,這個問題暫不評判,不過肯定影響到葉公對孔子的看法和評價。第二年,楚昭王想聘用孔子,並封賜七百里地。這個建議被王子申所否決了,王子申認為:“大王的大臣沒有子貢、顏回、子路、宰予這麼賢能,如果任用了他,那麼楚國還能保有政權嗎?想當年文王、武王以百里之地發家都統一了天下,現在讓孔子擁有七百里地並且擁有一群精明能幹的弟子,這不是楚國的好事啊!”楚昭王覺得有道理,於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孔子沒有進入楚國郢都,唯一有接觸的就是葉公。而葉公和王子申關係友好,所以很容易推測出,葉公將其和孔子的交流如數告知王子申。而孔子所謂“親親相隱”的觀點,根本還是其恢復西周禮樂的一部分,從而建立井然有序的天子——諸侯——大夫——士層級結構。但春秋末年是個氏族解體的時代,諸侯紛紛以國法取代族規,將民眾納入國家直接控制中。所以楚王當然不希望孔子來恢復他的“周禮”,這也是孔子周遊列國到處碰壁的原因。

然後我們再看“葉公好龍”的出處:

子張見魯哀公,七日而哀公不禮,託僕伕而去曰:“臣聞君好士,故不遠千里之外,犯霜露,冒塵垢,百舍重趼,不敢休息以見君,七日而君不禮,君之好士也,有似葉公子高之好龍也,葉公子高好龍,鉤以寫龍,鑿以寫龍,屋室雕文以寫龍,於是夫龍聞而下之,窺頭於牖,拖尾於堂,葉公見之,棄而還走,失其魂魄,五色無主,是葉公非好龍也,好夫似龍而非龍者也。今臣聞君好士,不遠千里之外以見君,七日不禮,君非好士也,好夫似士而非士者也。《詩》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敢託而去。”——《新序雜事五》

《新序》是西漢末年經學家劉向編訂的一部書籍,所摘抄的是周代至西漢流傳的故事,目的是為了向皇帝推行仁政。該書的思想基礎自然是儒家學說,從《漢書·藝文志》到《四庫全書》,一直把此書列入儒家類。其中所引的是《詩》,即是《詩經·小雅·隰桑》;子張即是孔子的弟子顓孫師,曾跟隨孔子周遊列國,孔子評價為“師也闢(僻)”。所以“葉公好龍”實際上是子張對魯哀公說的一則寓言,諷刺魯哀公好士人而不禮遇。

結合葉公和孔子的情況,我們就明白“葉公好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葉公子高就是獨一無二的葉公子高,而“龍”很明顯就是孔子的投影。魯哀公好士而不用顓孫師,不正與葉公子高好士而不用孔子如出一轍嗎?當然,這件事未必真是顓孫師說的,可能也是戰國人的段子,但既然在刻意抹黑葉公,說是儒家後學的創作並不離奇,何況採編此事的劉向本身也是大儒呢!

參考文獻: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

楊伯峻:《論語譯註》

石光瑛:《新序校釋》

作者林屋公子,文史作家,主攻先秦秦漢史。出版著作《先秦古國志》《先秦古國志之吳越春秋》《山海經全畫集》三種,作品散見於《國家人文歷史》、網易歷史頻道等紙刊媒體。感謝閱讀,歡迎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