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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誰是三星堆文明的終結者?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冰川思想庫特約撰稿 | 朱大可

給三星堆王國畫像

在探索三星堆之謎的程序中,東晉人常璩編撰的地方誌《華陽國志》,往往率先躍入人的視界,成為大多數巴蜀文化研究者的主要文獻依據:

▲《華陽國志》(圖/網路)

“周失紀綱,蜀先稱王。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死,作石棺、石槨。國人從之。故俗以石棺槨為縱目人冢也。”

在這段文字中,恐怕只有關於“縱目”記憶可以落實,其它似乎都不甚可靠。

問題的關鍵在於年份。“周失綱紀”,這應是平王東遷洛陽後的事情,此時蜀候率先獨立稱王,那最快也是公元前770年之後的事情。這個時間段,跟活躍於公元前1100年前後的三星堆王國,應該沒有太多幹系。

但還存在著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華陽國志》弄錯了時間。這個原住民政權,也許就是活躍於前1250年至前650年的金沙王國,並按蠶叢、柏灌、魚鳧和開明的順序形成傳承序列,所存在的時間,比《華陽國志》的說法提前了300—400年。

在望帝杜宇之後,《華陽國志》才逐漸走向信史,而此前的69個字,都是《山海經》式的“道聽途說”。這顯然是包括《史記》在內的所有“正史”在溯源上的共同困境。

鑑於文獻記錄無法作為主要研究依據,我們便只能傾聽那些出土文物的沉默的自白了。它們試圖告訴我們,儘管三星堆文明成分駁雜,卻是典型的外來文明,向我們展示出高度開放的成都盆地的“全球化”特徵。

▲青銅縱目人面具(圖/網路)

順便提一下,文字是公認的文明衡量標準之一,而“巴蜀圖語”到底是圖是字,有待仔細甄別,因而,三星堆究竟屬於“文明”還是前文明的“文化”,暫且還沒有定論。只是基於對這一壯麗的青銅文化的敬意,本文冒昧在此使用了“文明”一詞。

根據現有文物推斷,三星堆遺址的歷史,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土著期(前2800-前1300年)主要為陶器和石器,屬於新時期時代和青銅時代早期;

第二期為插入期(前1100年-前900年),又可稱為“王國期”,大量青銅器突然閃現,毫無徵兆,器型詭異,風格跟第一期截然不同,顯示有外部先進文明強行插入。

第三期為後焚燬期,插入式文明遭到解體,但本地餘韻猶存,而且在百里以外的金沙村一帶,有被輕度沿襲、模仿和複製的跡象。

現有的研究報告,試圖抹除三個時期、尤其是“土著期”和“插入期”的迥異之處,將其視為一種連續的自我繼承關係。而在我看來,

真正值得談論的,恰恰是那個短暫的“插入期”,它跟原住民締造的第一期文化有本質差異,而非基於華夏文明的“次生文明”。

我們已經發現,三星堆可能是政教合一的王國,其統治階層來自異鄉,其人類學表徵為窄臉、大眼(平目或縱目)、高鼻(鷹鉤鼻或蒜頭鼻)、大耳(招風或貼顱)和闊嘴(延及耳根),臉部輪廓具有顯著的凹凸風格。

那種認為此類造型屬於“藝術誇張”的說法,似乎不足為信。任何浪漫主義的神話想象,無法超越本地居民的日常審美框架。在一個平臉、小眼和低鼻的世俗世界裡,祭司們憑什麼要去塑造一種跟本民族體徵背道而馳的形象?他們為什麼認定這樣做是對的?在已知的古埃及、蘇美爾和印度河文明中,從未發生過如此不合邏輯的怪事。

▲青銅縱目人面具(圖/網路)

三星堆博物館網站對上述頭像的細緻描述,頗值得我們玩味——

這是二號坑C型人頭像中的戴髮簪頭像,系採用渾鑄法鑄造。人像整體造型優美,神完氣足。其頭型為圓頭頂,頭上似戴頭盔。腦後用補鑄法鑄有髮飾,似戴蝴蝶形花笄,中間用寬頻扎束,兩端有套固定髮飾。人像面部特徵為蒜頭鼻,闊口,其眉毛、眼眶繪黑彩,耳孔、鼻孔、口縫均塗硃砂,原應為彩像。一般認為,這種戴髮簪人像應比一般平頂頭像所代表的地位高。

這段文字繪形繪色地告訴我們,該造像所依據的,正是常見的寫實主義原則,它藉助面部結構特徵、髮型和頭飾的盡悉刻畫,再現了現實人物的原貌,甚至可以據此推斷出原型人物的社會地位——三星堆王國的領導階層,從而令“浪漫主義誇張想象”的說法變得有些尷尬。

我要在這裡重申這樣一種觀點:從公元前4000年到前600年的軸心時代,從埃及、敘利亞、美索不達米亞到印度,存在著一個地域廣闊的西亞/埃及文明共同體(以下簡稱“西亞文明共同體”),其特徵就是“巴別神系”及其對應的神廟和祭拜體系、人口聚集的城市、青銅鑄造技術、發達的海陸兩棲貿易,還有基於象形文字的抽象字元(如楔形字),以及狂熱的黃金崇拜(埃及尤甚)。

▲電腦復原的烏魯克城(圖/網路)

神鳥生命樹、黃金面具和權杖、南亞象牙和印度洋貝幣,所有這些三星堆出土物品,足以證明它跟“西亞文明共同體”的同質性

(參閱拙著《華夏上古神系》下卷第七章)。亞述帝國對埃及、敘利亞和波斯的全面征服,強化了這種共同體的內部聯絡。

該共同體涵蓋古埃及人、蘇美爾人、閃族人和印歐人等,並擁有(或部分擁有)近似的人類學體徵:長方臉、大目、高鼻、大耳和闊嘴,以及由此形成的凹凸分明的面部輪廓。

即便如此,這個盆地小國的民族結構仍然是多元的。它的王族、祭司和銅匠,正如青銅雕像和麵具所塑造的那樣,屬於西亞人種,並以筓發為辨認標識,但人數有限;而它的民眾則是以辮髮為標識的原住民,他們是聰明的蠶農,為數眾多,在國王和祭司指導下勤勉地勞作。蜀錦成了這種跨文明合作的偉大成果。我非常樂意向公眾描述這樣的烏托邦場景,因為這才是真正的“一體多元”的社會組織結構。

三星堆是青銅和絲綢的雙料文明,由外來的青銅人和本地的蠶桑人所共同打造,軟(絲)硬(銅)兼具,陰陽互補。三星堆也是雜交文明的一個歷史範例,它以強行植入金屬文明的方式,推動了本地絲綢文化的飛躍。

與此同時,它的文化形態也展示出“一體多元”的特徵:以“西亞文明共同體”為核心,以當地寶墩文化為基底,以長江下游文化(良渚文化)和黃河文明(殷商文明)為補充或環襯,形成耐人尋味的拼貼結構。

儘管三星堆王國跟西亞共同體有高度同質性,但人們始終無法確定它的具體來歷。它的遺產跟其它文明考古遺存截然不同,沒有文字和人類屍骨,似乎有人在蓄意隱瞞其真實身份。它顯得如此神秘,突然湧現,卻僅存活了兩三百年,而後突然退場,猶如一顆燦爛的文明流星,只為我們留下有關縱目神的記憶。

三星堆王國的絲綢貿易

目前正在清理的編織物若真的是絲綢“綺”(亦有發掘者從中識別出了蠶絲蛋白),便證實了我幾年前的斷言:

三星堆王國是早期東亞絲綢業的主要組織者,而且是華夏絲綢文明的真正源頭。

四川盆地的北方和東方強敵環伺,充滿各種危機,而西部人口稀疏,不足為患。但正是險峻的山川地形壁壘,令其成為一個優良的生物庇護所。就在公元前1500年—前1200年前後,一群來自西亞某地的逃遷者,基於某種我們無法獲知的原因,攜帶先進的青銅文明,從南方通道進入成都盆地,在那裡定居,並建立起一個全新的“無名氏”王國。

▲四川地形圖(圖/網路)

這個王國發現了蠶絲的秘密,進而將其培育成一個龐大的絲綢製造業,形成桑樹種植、採桑、養蠶、繅絲、織造和運輸等完整的生產序列,全面開放了南向的貿易口岸。考古發現已經證明,這條絲路,經雲南、緬甸、泰國而跟印度次大陸(孟加拉)發生直接對接,並透過印度跟美索不達米亞、安納托利亞高原、敘利亞和埃及保持間接貿易的關係。所謂間接貿易,今天叫做“轉口貿易”,它具有一個類似田徑接力賽的結構。

▲考古人員在“祭祀坑”的黑色灰燼中提取到了肉眼不可見的絲綢製品殘留物(圖/央視新聞)

三星堆王國的勢力範圍,不僅擴充套件到印度次大陸,而且也跟臨近的黃河文明(青銅尊和罍)、良渚文化(玉琮)以整個東亞文化(牙璋)保持著有限的貿易往來。這種溝通並非全面開放,不會因此瓦解三星堆文明的精神核心。

封閉是王國得以續命的重要保障,一旦向中原開放,它就會被驍勇善戰的黃帝族迅速吞滅。

對它而言,也許只有南方邊境才是唯一安全的,那裡居住著氐羌土著和來自北方的東夷族人,他們是礦工、商販和腳伕,不僅提供豐富的東川銅礦石,還是三星堆王國的拱衛者。正是這條暢通的貿易通道,為三星堆帶來短暫而輝煌的繁榮。

印度無疑三星堆絲綢的首個受益者,據吠陀教文獻描述,大神溼婆酷愛黃色絲織品,而且在他的無數雕像上,都留下了穿戴絲綢織物的清晰印記。但全球絲綢貿易的最早實物證據,卻來自一具埃及古城底比斯國王墓地的木乃伊,死者是一名30-50歲的婦女,在她的頭髮中意外發現了公元前1000年的絲束。而這個年份,跟三星堆王國的生命週期密切呼應。

此前曾有記載稱,公元前一世紀,埃及豔后克利奧帕特拉七世(Cleopatra)的性感內衣,使用了質地緊密、手工精巧的絲綢面料。但這似乎只是一個孤例。埃及直到公元后四世紀才普遍使用絲綢,由於這個緣故,埃及學者對這一發現心存疑慮。但經過顯微技術,紅外光譜分析以及化學成分分析,維也納大學的科學家確認,木乃伊上的纖維材料就是絲綢,而且“幾乎肯定是中國製造”(參見John Noble Wilford:New Finds Suggest Even Earlier Trade on Fabled Silk Road,紐約時報,1993年3月16日)。

大多數中國和西方研究者,受張騫“鑿空西域”說(見於《史記·大宛列傳》)的誤導,認為早期絲綢之路,是一種由駱駝商隊描繪的道路網路,從中國西安起始、經過中亞諸王國、綠洲貿易站,抵達西亞、歐洲和北非,涵蓋了沙漠、戈壁和歐亞大草原等多種地貌。

但歷史事實卻是,公元前1500—1000年前的絲綢貿易,是由三星堆王國獨立推動的,並且在很長一個時期裡沒有任何競爭對手。直到這個王國覆滅,東亞的絲綢的主要輸出渠道,才轉向較晚形成的北方網路。

在輸出絲綢的同時,三星堆王國從南亞大量購入南亞象牙,這是目前唯一能夠證實的舶來品。象牙飾品是“西亞文明共同體”的重要流通品,同時也在東亞的飾品中扮演重要角色。從河姆渡遺存到殷墟婦好墓,都有它們的高貴身影。它還因具驅魔作用而被用於祭祀儀式(見《周禮註疏》)。

▲三星堆祭祀坑發掘現場(圖/網路)

但東亞本地大象在商周兩朝被大量殺滅,需要由外部輸入加以補充。三星堆王國囤積大量象牙,主要不是自身需要,而是作為“轉口貿易”重要物料,透過長江和北部山區秘道輸出,為黃河和長江文明“錦上添花”。正是這個緣故,應該把這條貿易通道的名稱,由“南方絲綢之路”(一種單邊貿易的錯誤提法)改為“絲牙之路”(silk-ivory road),儘管它聽起來有些怪異,卻更符合雙向貿易的商業本性。

三星堆文化中的異鄉神

既然三星堆王國的領導階層,來自“西亞文明共同體”,那麼它一定會隨身攜帶該共同體的意識形態。這方面的識別工作充滿難度,但還是能從中辨認出某些有趣的埃及元素。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眼形器。除了那些直線菱形結構的青銅眼睛,還有一隻半殘的左眼,前端有鳥嘴式的眼眥結構,尾部殘缺,可能是一個上翹的眼尾——

▲青銅眼形器(圖/網路)

下圖是埃及“荷魯斯之眼”的流線型結構,它擁有一條跟上眼瞼平行的眉線、一個垂直的淚滴,以及一條尾部捲曲的飄線,但我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它跟“三星堆之眼”的“異質同構”。

▲荷魯斯之眼(圖/網路)

荷魯斯(Horus)是負有盛名的天空之神和法老守護神,人的身體,帶有獵鷹或遊隼的頭部。後跟日神拉(Ra)發生合併,叫做拉-荷魯斯。由於荷魯斯被沙漠之神賽特挖出左眼,只剩下一隻左眼(右眼為日神拉的眼睛,又稱“拉之眼”),所以祂是“獨眼神”,世稱“荷魯斯之眼”,代表太陽的崇高價值,並具有強大的巫術力量,象徵犧牲、治癒、康復和庇護。直到今天,他都是全球時尚設計界的靈感源泉。

▲眼形青銅器(圖/網路)

現在還無法斷言的是,三星堆出土的縱目神,究竟是荷魯斯的東亞變體,還是另有其神。但無論如何,

由荷魯斯崇拜引發的眼睛崇拜,由眼形器擴充套件到縱目神面具,成為三星堆神學的重要標誌

(參見拙作《三星堆文明的眼睛巫術——縱目神的崛起》)。

無獨有偶的是,三星堆還出現了荷魯斯母親伊西絲(Isis)的象徵物——五芒星盤,她是最受埃及人崇拜的金星女神。不幸的是,它被中國考古人員誤認為太陽的標誌——

▲太陽輪形青銅器(圖/網路)

這種看起來很像車輪的五芒星盤,雖然具有“普遍價值”,出現於幾乎所有文明的影象體系中,但其最早現身的地點,還是古代埃及——

▲古埃及墓葬浮雕影象(圖/網路)

在第二幅墓葬浮雕影象中,代表伊西絲的五芒星盤高懸上方,她是亡靈和幼童的保護神。星盤下方為象徵重生的聖甲蟲,再下方的圓盤(帶有向下的芒刺)是太陽,它的左右分立著兩位狗頭人身的阿努比斯(Anubis,冥界守護者),它們相向而立,手裡分別託著日神“拉之眼”和“荷魯斯之眼”,它們被一起召喚到墓穴,以庇佑死者早日獲得重生。

金星女神伊西絲和兒子荷魯斯的聯袂現身,正是埃及神學滲入三星堆神學的影象證據。

跟荷魯斯相伴的另一名神祇,是古埃及最活躍的侏儒神貝斯(Bes,Besu)。他長有一副醜臉,戴羽冠,大耳,蓄鬚,羅圈腿,還喜愛把兩手放在膝蓋上。他是戰神和分娩神,特別擅長保護婦女兒童,並常與青年荷魯斯出現於同一場合,以保佑他茁壯成長。荷魯斯和貝斯的關係如此緊密,以至於以後演化為一個複合神,叫做“霍貝斯” (Horbes),一望而知是荷魯斯和貝斯兩個名字的疊加——

▲貝斯神像護身符(圖/網路)

正是鑑於貝斯跟荷魯斯之不可分割,所以他也成了三星堆神話中的成員,混跡於祭祀坑的葬品裡——

▲三星堆貝斯小雕像(圖/網路)

上圖中的三星堆貝斯小雕像,跟埃及貝斯的造型幾乎一模一樣:怒目圓睜的猙獰醜臉,戴羽冠,大耳,羅圈腿,兩手置於膝上。所不同之處是,羽冠發生摺疊,而且省略了鬍鬚(值得注意的是,三星堆造像普遍放棄了西亞的蓄鬚傳統)。

我們就此面對著一個來自埃及的異鄉神家族——荷魯斯(荷魯斯之眼)、伊西絲(五芒星盤)和貝斯(雕像),他們三位一體,構成三星堆神話的埃及板塊。

這種來自埃及的“文化滲透”,不僅發生在中國西南地區,還發生於東部沿海的良渚和齊魯,為東夷族的少昊崇拜提供精神原型。而那是海上絲路和轉口貿易的必然結果。

然而,由異鄉神構成的埃及日神崇拜板塊,只是三星堆神學的一小部分,這個駁雜的多神教體系,似乎還應包括蘇美爾-亞述、敘利亞、安納托利亞高原和印度河諸文明的各種疑似片段,但對它們的確認,有待於新一輪考古提供更多的實物證據。

這是一場殘酷的神學戰爭

三星堆遺址從未發現實用兵器,一、二號坑的61把銅戈過於單薄和柔軟,無法投入實戰,只能是用於祭祀的象徵性禮器。這種零兵器狀況似乎在向世人暗示,王國既無外部入侵之虞,也無內部造反的危險。它看起來如此富庶,國泰民安,沒有暴力維穩的政治需要,呈現出和平安詳的容貌。但這只是考古場景所營造的錯覺。

三星堆王國的覆滅原因,始終是史學界難以索解的懸謎。

鑑於險峻的地理優勢,可以排除盆地外“敵對勢力”的因素。它的敵人只能來自兩個方向,第一是王國內部的下層原住民;其次是分佈四周的酋邦(例如寶墩文化區發現的六個城市聚合體);其三是上述兩種力量的內外夾擊。

這種假設促使我們對其結局做進一步推論。也許是因為財富引發的權力腐敗和財富分配不均,它在晚期出現了政治危機,社會矛盾迅速激化。沒有實戰兵器的王國衛隊,無力鎮壓叛亂。而更大的可能是,毗鄰的酋邦諸國日益強大,由綿羊變成虎豹,覬覦鄰國的財富,裡應外合地把它滅了。

更為棘手的問題在於,我們還不知道實施大規模“燔祭”的主體究竟是誰,是那些成功的入侵/造反者,還是落敗逃亡的王國領導人?而後者顯然是主流研究者所希望的,因為唯有如此,才能在三星堆和金沙之間建立承繼關係,描繪巴蜀文化自我延續和線性演進的完美圖式。

但令人生疑的是,三星堆王國領導人為什麼要進行如此激烈的“燔祭”,將本國的治國重器全部砸壞和焚燒?而且逃亡本應是倉猝之舉,但“祭祀坑”的方位和朝向卻有悉心規劃的跡象,實在令人費解。僅僅為了準備大量焦炭,就須耗費大量時間和人力。此種逃遷前的祭祀行為極不尋常。

有一種解釋稱,這是因為逃亡無法隨身攜帶重器,只能就地毀滅。假如這是真的,那麼逃亡者為什麼還要拋棄便於攜帶的絲綢織物和小型玉器?不僅如此,黃金是逃亡中進行臨時交易的重要資本,居然也被主人輕率地焚燬埋葬,其行事方式顯得殊為可笑。

▲三星堆遺址祭祀區考古發掘中K3(3號坑)出土的部分文物(圖/新華社)

一個繁榮的王國無端燒掉自己的全部神器,搬遷到一百華里以外的新居(如此短近的距離,令搬遷的意義變得非常可疑),同時患有嚴重的健忘症,在儲存黃金製作技術的同時,丟失了自己的縱目神信仰及其發達的青銅技術。這種快速自我退化的行徑,不符合國家生存的基本邏輯。

幾乎可以斷言,“燔祭”只能是造反/入侵者的手筆。由於懼怕前政權的神靈,必須舉行一個精心策劃的儀式,用木炭點燃上千度高溫的火焰,砸爛和焚燬它的全部神器,包括屬於神學體系的黃金面具。那些帶圓孔的黃金飾片和絲綢織物,可能源於國王和祭司的袍服,所以也同樣難逃厄運。最後,開挖跟王國宮殿朝向完全一致的矩形土坑(這是同構巫術的一種,可以強化巫術的感應力量),將那些令人生畏的事物徹底銷燬。

毫無疑問,只有極度強烈的宗教恐懼,才能迫使勝利者放棄物質貪慾,拒絕黃金的誘惑,而將敵人的寶器盡悉毀滅和掩埋。

耐人尋味的是,燔祭運用了中原常見的硃砂巫術。這種硃砂往往被塗抹在屍骨/人像/面具的五官孔竅、還有箱體/棺槨的內側等。它的語義無疑是雙向和自我悖反的,它既能庇護死者得以重生(紅色猶如鮮血,是生命力的重要象徵),又能阻止心懷怨恨的亡靈從冥界溜出來,侵擾在世親屬的日常生活。這種巫術起始於石器時代晚期的仰韶文化,延續至青銅和鐵器時代,並泛見於整個東亞/泛太平洋地區(包括美洲的瑪雅文化和印加帝國)。

▲硃砂(圖/圖蟲創意)

硃砂巫術屬於一個全然不同的神學體系,而跟三星堆王國的“三觀”嚴重不合。西亞文化共同體的神學,只支援黃金美學,並不支援硃砂巫術(例如在巴比倫,硃砂僅用於繪畫顏料,參見《舊約·以西結書》)。這種分化景象也支援我的推論,即燒死“諸神”的主兇,並非三星堆王國的祭司們,而是那些原住民群體,只有他們才擅長使用硃砂這樣的“辟邪”毒物,對前朝神器進行焚燬前的塗抹和拋撒(其中有的可能僅用於人像著色,這個還有待進一步甄別)。顯然,這不是在為已經潰敗的移民政權祈福,而是要封殺那些神靈的法力,以免它們有朝一日捲土重來,擊碎勝利者的政治夢想。

這是一場典型的神學戰爭,而且還呈現出古怪的拉鋸戰形態。考古人員發現,各“祭祀坑”的年代其實並不一致。只有一種原因能解釋這種現象,那就是在第一次戰敗後,那些異鄉移民東山再起,擊潰本地土著權力,實現了文明的復甦。又過了若干年,土著權力再次發起攻擊,並進行新一輪的聖器焚燬。

沒有任何文明能夠經受住這種絞肉機式的反覆摧殘。三星堆王國幾經起伏和掙扎,終於消失於歷史記憶的縫隙之中。

從金沙遺址提供的文物證據看,新政權只接管了三星堆王國的小部分事務,如黃金美學(如黃金面具與神鳥箔片)和象牙貿易(如大量象牙原料及其半成品),並擁有來自良渚的罕有寶器——十節玉琮等等,此外,它保留了作為地緣經濟基石的蠶桑技術,此後好像還開發出筇竹杖和甘蒟醬之類的農副產品,如此等等。但三星堆王國的神學重器,以及支撐該體系的青銅鑄造/焊接的先進技術,都已蕩然無存。

▲金沙青銅“小立人”(圖/網路)

目前僅有的金沙青銅“小立人”(高度僅為6。2釐米),面部扁平,眉弓突起,顴骨高聳,蒜鼻,戴冠,腦後為仔細梳理的髮辮,其容貌、裝束和氣質,都完全融入當地原住民社群,而跟三星堆造像出現了質的區別。成都平原的造型美學,終於排除異端,接駁本土的濃郁“地氣”,重歸純正的蜀人文化血統。

迷你“小立人”顯然是一位祭司,他手握活蛇的姿勢,是對“大立人”的刻意模仿,顯示其擁有祭祀的最高權力。他試圖告訴我們,在金沙王國,蠶農出身的辮髮族,已經翻身做主,過上了坐擁權勢、財富和名望的理想生活。

受到高調張揚的“太陽神鳥”金飾,外緣直徑12。5釐米,厚度0。02釐米,還不到一隻巴掌大小,充其量只是一件小型飾物,連普通祭器都談不上,更遑論核心神器,跟三星堆重器——通高396釐米的生命樹、通高260。8釐米的“大立人”、高66釐米、寬138釐米的銅縱目面具、以及新發現的預計重500克的大黃金面具相比,可謂天壤之別。

雖然製作精美,但僅憑這種細小而輕薄的體量,似乎難以承擔日神崇拜的符號學重任,更不能成為新王國的信仰核心。它不過是三星堆神學殘留的碎片而已。

▲“太陽神鳥”金飾(圖/網路)

為營造祭祀現場的視覺衝擊力,神器應當具備宏大尺度,這是構築神聖宗教儀軌的第一要素。正是基於這個原理,小箔片被博物館放大30倍,做成了大型圓雕,最終升級為成都市的形象標識。但這是時隔三千年後放大體量的結果,它製造了“重器”的錯覺,卻跟“太陽神鳥”的原型相距遙遠。

我要在此重申,由於成都地區缺乏日照,居民渴慕陽光,金沙王國有限吸納了三星堆的太陽信仰,甚至部分祭祀儀軌的形式,卻徹底拋棄它的崇拜核心——縱目神,摧毀了原有的神學框架,由此製造了“買櫝還珠”的逆向效應。

無論在文化的性質、體量和等級上,金沙都不是三星堆的真正繼承者。

恰恰相反,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令人震撼的歷史場景:那些無畏的古蜀戰士,揮動髮辮,手捻硃砂,焚燒神像和“洋貨”,驅趕或處死“西方傳教士”,經過許多年的頑強鬥爭,終於推翻“殖民者”的統治,終結“西方文明”,實現了本土寶墩文化的“偉大復興”。

三星堆王國覆滅的原因,至此已經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