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少數，但已有越來越多的科學家和思想家公開表示，現代科學的代表任務就是要戰勝死亡、賦予人類永恆的青春。著名的人物包括老年病學家奧布里。德格雷，以及博學家、發明家雷：庫茲韋爾。2012年，庫茲韋爾被谷歌任命為工程總監，一年後谷歌成立子公司Calico，明確指定其使命就是要“挑戰死亡”。

——《未來簡史》

幾千年過去，劉徹的尋仙之夢成了有名的笑話。人們譏笑他貪心不足，落後愚昧，在已經富有四海，至尊無上的時候還夢想長生不老，妄圖挑戰生命之神。然而笑他的人很多都不明白，其實先進與落後都是相對的。幾千年後的我們看漢朝愚昧無知，但再過幾千年後，又會有新的人嘲笑我們這個時代妄自尊大。但無論什麼時代，人們有一項追求卻不會改變，那就是更長久的壽命。

劉徹錯了嗎？他只是遵循了作為一個生命個性的本能。哪怕規模養殖場的劣質小雞，在出生後不久決定碾碎了來做成喂同類的飼料，在被粉碎機吞噬前的那一刻都會窮力掙扎，為了它們那微不足道的生命，更不要說位居萬人之上的人中之龍——皇帝。我們佩服那些視死如歸，輕鴻一笑的英雄。但這不意味著我們或他們厭惡生命，視生命為累贅。就算你是看破紅塵的高僧，也沒有要他人放棄生命的權力。因為只有熱愛生命才會熱愛生活。就象創投公司谷歌風投執行長馬里斯所言：“活著比死了好。”

即使養殖場的小雞，出生不久就面臨死亡，但它們依然渴求生命

劉徹取得的一系列成功也不是讓他放棄長生不老之夢的理由，反而卻是助推劑。畢竟，不是每個皇帝在四十歲前都能創下一番不世功業。相信在完成這一奇蹟之前，已經有不少人向他薦言，說中國人不可能在漠北擊敗擅長騎兵的匈奴人。因為自古以來，哪怕是秦朝，中原王朝對北方最強的武功也只是將對手逐出了河套草原。當然，傳說中的黃帝做到了天下無敵。可就是在傳說中黃帝也最終服下丹藥飛昇成仙。而劉徹的目標，就是成為下一個黃帝。

即使他對黃帝的傳說將信將疑，生命之神卻仍然在不時敲打他：“時間不多了。”因為劉徹的爺爺漢文帝只活了四十六歲，父親漢景帝才活了四十七歲。做為一個高瞻遠矚的聰明人，他不可能到最後嚥氣前才為自己的生命考慮。更別說在甘泉宮剛造好時他那場突出其來的大病，一切都讓他感覺到刻不容緩。

而且即使是皇帝，對命運也時常感覺到無力，品嚐到諸如愛人離去那樣的撕心裂肺痛苦。要說劉徹的一生摯愛，那不是把他送上九五之尊的陳阿嬌，也不是為他誕下長子劉據的衛子夫，甚至不是後來專寵後宮的李夫人。他最愛的女人姓王，歷史甚至沒有留下她的芳名，只知道她為劉徹生下了二皇子劉閎，所以稱她為“王夫人”。王夫人得寵到什麼地步呢？身為國舅的衛青曾經獻上自己賞金的一半求沒有什麼背景的她為自己說好話。而劉徹遲遲不願意立劉據為太子，卻很大方地立了劉閎為齊王。要知道，齊國是漢朝最大的諸侯國，對朝庭威脅最大。之前劉徹好不容易乘齊厲王劉次昌之死為契機，犧牲了寵臣主父偃，將齊國給撤了。可為了滿足心愛女人的要求，他依然立了劉閎為齊王。

可惜的是，當劉徹把這個訊息告訴王夫人時，她已經病重得起不了身了，只能用手拍擊自己的額頭來向丈夫謝恩。沒多久後，王夫人就香消玉隕了。

知道王夫人在歷史上存在的人不多，但她在漢武帝心中卻有相當份量

不管劉徹是不是貪圖王夫人的美色，在這一刻，他的確是感覺到無比的痛苦，以至於久久不能自拔。傳說他甚至為了再見王夫人一面，甚至派方士李少翁冒險深入幽都，打開了黃泉之門，取回了一種毒石，只為聊解相思之情。

但打擊還陸續有來。沒多久，劉徹最寵愛的愛將霍去病也去世了。他那句“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言猶在耳，年僅二十三歲，一生竟未真正成家。這讓劉徹悲痛欲絕。霍去病幾乎是他一手養大，兩人間的感情早就超過了普通君臣。

理解了這一切，就會理解劉徹為什麼會把長生做為自己的下一個目標，將大部份精力都用在與死神作戰上。事實上如果說他沒有這個資格，就天下沒有其他人有這個資格了。

而在劉徹所在的時代，長生不老似乎離他並不遙遠。因為這是還是個充滿神話和希望的年代。一方面社會快速變化，多種新事物層出不窮。想想看，元狩二年，也就是公元前121年，在過去的100年前，秦始皇剛剛統一中國。中原分裂多年的諸侯列國再次成為一個完整的國家，匈奴崛起，很多胡俗流行於中土。南越開闢，西域鑿通，人們首次見到很多來自遠方異國的珍稀異物。西方的獅子、南方的孔雀、東海的巨鯨、北方的大海，各種或真或假的傳說豐富了漢朝人的視野，刺激了他們的想象。

想想在1920年的世界是如何構想2020年的現在吧。在知識大爆炸的時代很多事都彷彿唾手可得。按科幻家的想象，人類在2001前已經可以太空漫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開始星際穿越。可是我們現在都有幾十年沒再次派人登月了。

對未來人們的設想總是會超前於時代

另一方面，很多傳說和奇蹟的故事在人間流傳。秦漢之交的故事已經成為神話，劉徹本人就有赤龍臨凡的傳說。神人仙蹟，活躍在司馬相如的筆下。風伯雨師，飛舞在甘泉宮的牆上。

有些故事似乎遠在天邊，有些卻近在眼前。比如南越國王趙陀，這就是個傳奇人物。身為秦朝將領的他在嶺南建國。從戰國末年一直活到了劉徹的時代，以一百多歲的高齡在被中原人視為蠻荒的地帶去世。這樣的高壽不能不讓人羨慕。

其他壽星也層出不窮。比如稍前一點的張蒼，曾經是李斯、韓非的同學，也活了一百多歲，他在朝庭擔任“計相”。一直到漢景帝時才去世。

相對於這些壽星，哪怕皇帝的生命也有如燭中之火。為什麼就不能象他們一樣高壽呢？相信這是劉徹心中最簡單的疑問。

但劉徹沒有意識到，有些事只是傳說。因為世事往往“三人成虎”。對於壽命之謎，即使人類又研究了二千多年，還是沒有參透，大部份人只是想著：他可以，我也可以！但自古到今 ，發表高論的人往往並不具備真正的比較分析能力。事實上他們只是以自己的世界觀選擇自己最相信的觀點。可這種判斷正誤的方式是我們所有人的一生所使用的。

所以，真相就是深受黃老道思想教育的劉徹決定相信黃帝與修仙的真實性，就象一個和尚相信釋迦牟尼是真成了佛，又或者一個基督徒相信耶酥真是為世人犧牲。因為黃帝本來就是“黃老道”的第一主神。讓他們改變自己的信仰又或者嘲笑他才是真荒唐。

黃帝就是中華民族之神，漢武帝的偶象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第一個蠱惑劉徹的方士出現在元光二年，他叫“李少君”，是一個齊國的老頭，自稱七十歲。但他來到長安後與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談論大漢開國那些年的往事，並且說與對方的祖父相識，讓人感覺他如同一個百多歲的仙人。而且李少君也有醫術，治好了幾個當朝官員的疾病。於是使得其聲名遠播，人們都說李少君是活神仙。

皇帝於是召見了李少君，並用一件宮中的舊銅器考驗他。沒想到李少君一口說出了這銅器的年代可上溯到齊恆公，並且指出了在隱蔽部位的暗記。這讓劉徹從心底相信李少君已經有幾百歲了。

於是劉徹虛心向李少君問道，李少君就給他開啟了一條成仙路線圖，那就是：“先供奉灶神而得到轉化物質的神力，用這神力把丹砂變為黃金，用這黃金來製成器具使用可以使人成仙。”

現代人看這個路線很荒唐，但事實上這簡直可以說是天才之極。甚至可以說是當時最尖端的科技。

首先，為什麼要奉灶神？因為在漢代，灶神也就是爐神，威力無比。上古有說灶神是黃帝、炎帝，或者是古帝之一的祝融。後世更是奉萬仙之祖太上老君為爐神。不管他是誰，都掌握著當時最先進的技術：冶煉。

本來將鐵礦石煉成鐵，再煉成鋼就是一種神奇的轉換。透過技術化腐朽為神奇，有如點石成金。現代人都沒有窮盡這奧秘。古人更是要求神靈保佑。而李少君冶煉的物件不是其他，而是丹砂。這才是真正的煉丹術。

煉丹術並非單純的迷信，它有很高的科技含量起步點

後人喜歡把煉丹術追溯得很早。其實是不正確的。上古的確有服用丹砂長生的故事。在馬王堆的辛追夫人胃腸中也檢查出了丹砂。但那是沒有經過冶煉的天然硫化汞。與經過冶煉的硃砂在外觀上區別就很大。而且冶煉硃砂是種很精妙的技術，涉及到高階的晶體科學，這些就是現代尖端技術都力有未逮。

更重要的是，汞與黃金的原子量只相差一個質子，能夠把兩者聯絡起來的話，如果不是真正的天才，就只可能是見到了存在於神話的天然汞與黃金伴生。

元素周素表

從原子序數上看，汞失去那一個質子就會變成黃金。理論上這種汞就是象某些元素一樣發生了衰變，產生放射線。而西方人也只是在二十世紀初才發現放射線對人體是有害的。有趣的是，之前他們還把這當做一種可以長保青春的靈丹妙藥。因而在礦泉水與牙膏中加入放射性元素，如“鐳”，並進行宣傳，做為賣點。

當然，這一切李少君應該並不知道，他可能只是繼承了上古的一些信仰傳統。因為丹砂的鮮紅會讓人想起血液與太陽。在原始社會的墓葬中就有撒播丹砂的傳統。而將丹砂入中藥一直持續到二十世紀末期，甚至被給孩子們服用。秦始皇雖然沒有確切的煉丹證明，但他以水銀為江河湖海的行為在考古隊的儀器下已經顯露無遺。《淮南子》裡甚至以水銀分為五色，做為世界的本源物質。

做為煉丹信仰的最重要的第三種物質就是黃金。其美麗與不朽一直為世人所津津樂道。煉丹就是想讓人體具備與黃金一樣的不朽功能。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化碳基生命為金基生命。當然以現在的技術來看，這還是不可能的。

美麗驚人的硃砂晶體

漢朝至少開啟了中國人對黃金新的崇拜之路。雖然黃金是人類最早發現的一種金屬。但在漢朝以前，中國人更看重的是它的保值功能。而對其不朽的神性並不多看重。但在劉徹的時代，這一切發生了變化。

很多人相信，李少君的“黃金”只不過是簡單的鎦金工藝。但這是很偏頗的想法。因為畢竟，中國在漢朝才徹底結束了漫長的銅器時代。之前中國銅器已經發展到了較高水平。無論是青銅、黃銅，還是銅鎦金，這樣的技術和器物在大漢朝都不鮮見。劉徹不可能這麼沒見識。

戰國時代鎦金銅器

如果硬要用科學的角度來解釋李少君所煉的黃金的話，只能勉強說可能是一種極為逼真的偽金。不過劉徹也沒見過其成果。讓皇帝產生信任的原因是李少君說：這方法是著名仙人安期生傳給他的。

這位安期生未必不是個真實存在“過”的人。因為在戰漢之際，一些遙遠異國的航海家有可能曾經在中國的東海岸登陸，帶來了他們國度的知識與傳說，後來被慢慢神化。相關的故事在秦以前就已經流行開了。秦始皇幾次東巡入海，就是為了去找安期生。

然而過了一百年後，世界多少與當時已經有了差別。秦始皇更相信安期生的仙藥不是煉製而成，其實是自然生長的。

但充滿活力的神話也是會隨時代而進步的。因此，在劉徹的時代，安期生又成了煉丹士。

劉徹供給了李少君大量用於煉丹的物質和金錢，然而還沒有得到煉出的丹藥時，但李少君就突然去世了。可是劉徹並沒有醒悟。因為迷信的人總會為自己找到各種維護自己信仰的解釋。李少君的死很快被解釋為成仙而去。這讓劉徹一直充滿了後悔。這不是後悔“上了當”，而是“沒拿到藥”。

這就給了另外一個叫“李少翁”的方士以機會。他聲稱自己就是李少君的傳人。特別在王夫人死後，李少翁透過招魂之術得到了劉徹的寵信，封他為“文成將軍”。因此，皇帝把煉出金丹的希望寄託在他身上。但是他到底是極其聰明的，方士一個不慎就露出了破綻。

李少翁將一頭牛殺死，從牛腹中拿出了所謂的“天書”。但劉徹認出了上面正是李少翁自己的筆跡。因此把他處死了。但李少翁也是個看淡生死的傢伙，臨死前又用一番神神鬼鬼的話動搖了劉徹的信心。使得他產生了“殺了仙人”的恐懼。以至於皇帝都不敢承認自己殺李少翁的事實，而是編了個“誤食有毒馬肝而死”的說法來自欺欺人。

李少翁讓漢武帝再見到王夫人的辦法被認為就是皮影戲的起源

所以會這樣，還是因為皇帝的心裡對長生不死的執念太深了，於是扭曲了某些認知。這就給了第三個叫“欒大”的方士的機會。

欒大長相高大俊美，望之有神仙之姿。他是作為李少翁的師弟被樂成侯丁義推薦給了皇帝。因為有了前兩個方士的經歷，劉徹對欒大極為寵信，封他為“五利將軍”，賞賜豐厚，還把自己的女兒，也就是自己的第一個孩子衛長公主嫁給了這個方士。

欒大一時權傾天下，與衛長公主也相當恩愛，但他到底不能煉出丹來。劉徹派他入海尋仙，其拖拖拉拉不肯起行，而說自己要去泰山找自己的師祖安期生。

有漢武帝這樣的父親，註定了衛長公主的一生是個悲劇

這時劉徹已經對他起了疑心，派人暗中監視欒大，發現對方並沒有真正去尋仙。一怒之下，他同樣處死了欒大，丁義也因此牽連被殺。這意味著劉徹真正清醒了嗎？

未必。人總是會在一些地方為自己尋找藉口。以劉徹本人看來，李少翁與欒大隻是兩個死不足惜的騙子，與真仙無緣，但真仙的確是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只是需要他去找尋。

在這樣不斷的精神催眠下，他的心理更難讓人理解。只會比以前更加狂熱的崇拜並尋找神仙。這才是劉徹被後人詬病的真正原因。就象現在那些傾家蕩產買保健品老人。追求健康長壽，並不是罪過。過錯在於不量力而行，一根死腦筋走到底。雖然他是皇帝，有整個天下的民脂民膏給他揮霍。但命運之神也不會對你網開一面，倒是有更多的巫師神漢、妖魔鬼怪，聞風而動，貪圖欒大那樣的富貴，向劉徹兜售更多的“長生術”。

安期生在道教中被尊為“北極真人”，是上古最有名的神仙之一

一時間，北至匈奴、南到越國，天下的巫師都聚集在長安的宮殿裡，吃著朝庭的俸祿，展現出他們的神蹟。現在我們看他們的方法是簡單迷信了一點，但以漢朝人對世界、對於物質的認識，這些方術都是合理的。就象現在的“抗衰老藥”一樣，經過名人專家的精心鑽研，甚至於多次試驗。不過要等到真正能出對比效果的話，那得等幾十年後了。

不過劉徹到底是聰明人，從欒大以後，就沒有確切的煉丹訊息傳入民間。這可能與衛長公主有關係。民間傳說悲痛的公主堅持把欒大埋在了自己的封地內。現在遺蹟尚存。被死腦筋的老爹搞得欲哭無淚的子女古今都有。他們多少能夠喚醒一些那些沉迷之人的理智。

現在依然有各種抗衰老的產品在宣傳、銷售，但它們要證明有效，至少得十年或者更久時間之後了。

但客觀來說，丹藥未必全是無稽之談。它其實是原始的無機制藥。雖然不可能真讓人長生不老，但對付一些疾病甚至疑難雜症還是有用的。在劉徹和他之後的好幾位帝王的努力下，煉丹還是取得了一些成績，堪為中國化學工藝的先聲。只是到底發展到怎麼地步，就於史無載了。因為劉徹的一意孤行之舉也壞了丹藥的名聲。世人能夠找到蛛絲馬跡的只有以下幾點：

1、漢末已經形成了一個隱密的道教煉丹派系，號稱“太清道”。以太上老君為祖師，以煉丹為特長。

2、漢末已經有多本丹經流傳於世，而這些丹經所要求的技術條件十分複雜，非皇室難以具備。丹藥原料來自全國，非大一統帝國難以滿足。

3、自南北朝以前，大規模煉丹而有名的皇帝，唯劉徹一人。

4、因為“祠社”的計劃，使劉徹踏出了更為恢宏的一步，這就是“封禪”。

封禪不僅是為劉徹一人求長生，它的背後有更巨大、更糾纏不清的政治、文化、經濟因素。它所代表的意義和產生的謎團，也不在“煉丹”這一事件之下。而這就是有關漢武帝的下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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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漢武帝的長安城》即將完結，讓我們一起走進那段歷史， 開啟大漢盛世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