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分。
房間裡很靜,牆壁上的時鐘,嘀嗒嘀嗒地響著,聽起來像在催眠。
其實,現在是幾時幾刻,對於他來說已經不那麼重要了,此時,時鐘帶給他的意義,就是他還活著。
但是,在別人的眼裡,他已經死了,或者說和死了沒有什麼不同。
他不知道已經躺了多久,為什麼躺在這裡,大腦裡有一段空白,期間所有的資訊似乎都被刪除了。那段空白就像一片無垠的沙漠,不,沙漠裡還有高低起伏的沙丘,有天邊的落日,可是他那裡一無所有,連海市蜃樓般的幻像也沒有。
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生下來就躺在這裡,空白前的所有回憶,都是他自己杜撰出來的。
可是,一切又不是這樣。早晨,透過鼻飼給他餵食的分明就是他的妻子,雖然他無法睜眼看到她的容貌。但是,他可以聽到她的聲音。他的世界裡只有聲音作伴,僅此而已。
每次在餵食的時候,妻子總是像和小孩子說話那樣,告訴今天給他做了什麼,五穀、牛奶、雞蛋,還有他喜歡吃的蔬菜,還不厭其煩地問他好吃不好吃。鼻飼直通食道,他是無法嚐出味道的。
不過,那天妻子坐在床邊,拉著他的手,和他說話的時候,有東西滴到他的唇縫間,流到他的嘴裡,味道有點鹹。如果猜得沒錯,那應該是妻子的眼淚。
“還記得,那年咱倆去爬山嗎?”
“爬到半山腰,我說什麼也爬不動了,你說要揹我。”
“可是,我那時很胖,比你還重,你怎麼背得動?”
“我說咱們不爬了,回去吧。”
“你說不行,一定要爬到山頂,去掛同心鎖,還說我是想臨陣脫逃。”
“那天我們終於在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把那把同心鎖掛在了山頂的相思樹上,從此再也沒有分開。”
“可是你現在算什麼?算不算臨陣脫逃?”
那滴眼淚就是那時掉下來的,這要是平時,妻子傷心流淚的時候,他總會幫她拭去眼淚,然後把她摟在懷裡。如果他可以流淚就好了,那樣,妻子就會知道他聽得見,就會知道他還“活著”。
可是他無論怎麼傷心,怎麼感動,都沒有眼淚流出來,哪怕一滴也好。他的眼淚像是乾涸了,或者是他的感情與身體無法連結,就像被切斷了電源。
妻子經常把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不知道她是在做什麼,她也許是在聽他的心跳,如果他的心在跳動,就證明他還活著。
最近,妻子變得很忙,和他說話的時間少了。
從周圍的聲音可以聽得出來,她在屋子裡翻箱倒櫃,腳步聲變得很急促。經常有電話打進來,接電話的時候,妻子都是跑到陽臺上去,關上陽臺的門。她的內心似乎相信他是聽得見的。
可是他很想知道妻子在和誰講話,對方是男人還是女人,那個人究竟是誰。
打完電話,妻子走進來,再次坐到他的身邊。這次她沒有握著他的手,但他能感覺到她就在身邊,離他很近,他能感覺到她的呼吸已不那麼平靜。她一定是在看著他,看著他的臉,他似乎可以感覺到妻子的目光,那種憂怨的、悲傷的目光。
好長時間,妻子就那樣坐著,一動不動,嘆著長長的氣。
妻子最近回來得很晚,雖然他不知道是什麼時間,但他能從窗外傳來的聲音判斷,已是深夜了。因為外面的車聲越來越少,遠處公園裡傳來的音樂聲也已經消失了很久。
他開始擔心妻子的安全。他仔細地聽著房門的動靜,呼吸都變得很輕,直到聽見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他才鬆了一口氣。妻子從來不這麼晚回來,這幾天是怎麼了?他開始胡思亂想,腦補各種可能發生的畫面。
那天,家裡有人來了,妻子去開門,聽聲音是一個男人。
兩人說著話,聲音很輕,應該是怕他聽見。他想知道這個人是誰,但是進了門,兩個人就一直在客廳裡。門關著,聽不清在說什麼。
過了很長時間,從客廳裡傳來了異樣的聲響,好像是什麼東西碰到了地上,繼而傳來兩人推搡扭打的聲音。接著聽到妻子的一聲咆哮,這次他聽清了,是“滾!”隨後接踵而來的是一聲脆響,像是玻璃杯落地碎掉的聲音。
男人跑了出去,隨後重重地關上了門。妻子哭了,哭得很傷心。
很久,妻子進來了,趴在他的身上,哭得肝腸寸斷。此刻,他不能拿肩膀給她靠,只有他的胸膛。
妻子很無助,他聽得出來。他開始恨自己,恨自己無能為力,只能像個活死人躺在這裡。妻子還年輕,如果沒有他這個累贅,或許還可以再嫁,找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記得在醫院的時候,他剛恢復意識。他聽到醫生和妻子說的話。
妻子問:“他還會醒來嗎?”
醫生說:“不好說,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也許永遠也不會醒來。”
其實,他一直醒著,只是感覺整個人被什麼東西所禁錮,把他的靈魂鎖在了裡面,就像夢魘,無論你怎麼掙扎都動彈不得。
妻子說話的態度變得越來越不好,她時常發火,衝著他發脾氣。
一天早晨,妻子用手摸了摸他的頭,突然驚叫了起來:“怎麼這麼燙?發燒了!”
“怎麼辦,怎麼辦?”妻子顯得很慌張,不知所措。
接著她打電話給醫生,醫生告訴她怎麼處理。妻子給他量完體溫,準備喂藥的時候,一不小心把藥灑在了他的臉上。藥很燙,她慌張給他擦拭的時候,不小心碰掉了氧氣罩和鼻飼管。
好不容易把氧氣罩戴上,把鼻飼管插進去後,妻子開始變得非常煩躁。
她衝著他喊道:“你就準備這樣躺一輩子嗎?”
“你給我起來!聽到沒有!”
“我恨你!恨你!恨你!”
“你以前說好的要保護我一輩子,可是你的勇氣到哪去了,你這個懦夫,你這個混蛋!”
妻子越說越怒,用兩個拳頭用力地捶打他的胸膛。捶累了,頭枕著他的胸膛,慢慢地睡著了。妻子安靜了,他也跟著安靜下來。他不怪妻子,她說得對,他現在就是個選擇逃避的懦夫,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他想找到一個突破口,他想從這個禁錮他的牢籠裡出去,哪怕是片刻。可是這只是一個奢望,牢籠堅不可破。
幾天後,他的岳母來了。
母女倆當著他的面在對話。
“孩子,放棄吧。”
妻子沒出聲,過了一會傳來了她的抽泣聲。
“難道你想這樣過一輩子?醫生都說沒希望了。”
“萬一出現奇蹟呢?”
“哪有什麼奇蹟,都是騙人的。”
“可是,我總覺得他什麼都能聽見,總有一天會醒過來的。”
“孩子,我知道你捨不得他,可是你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長,你也得為自己想想。”
“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
“再給他一點時間,然後我再做決定。”
他的心有點亂,他不知道現在是希望死去,還是活著,雖然生與死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麼區別。他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他會在妻子做決定前醒來嗎?他真想大聲地對妻子說:“我還活著,我還活著!”
岳母走後,妻子來到他的身旁,用手撫摸著他的臉。
“如果你不醒來,我們就在結婚紀念日那天,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妻子的聲音有些顫抖。
“看,藥我都準備好了。”
“到了那天,你可別後悔。”
“如果你害怕了,就早點醒來。”
“還有105天。”
“我只等你105天。”
妻子的話刺痛了他,他的心彷彿在流血,他不能讓妻子和他一起死,不能。
他開始害怕牆上的那個掛鐘,那個聲音好像突然變得很快,不再是從前的那個節奏,嘀嗒嘀嗒。不再像催眠,而是像在催命。時間開始倒計時。
他還不能醒過來,還是不能。
妻子對他越來越關心,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他有些不適應。以前,他寵她像個孩子,現在反過來了。為他刮鬍子,剪頭髮,擦身子,剪指甲,每天晚上吃完飯,還講故事給他聽。
慢慢地,他開始不再擔心,即使不醒來,就這樣陪在妻子的身邊,也是很幸福的。他開始享受每一天,享受這最後的時光。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好像想起了什麼。
那片空白裡開始有模糊的影像,開始有斷斷續續的聲音。
那天他和妻子好像吵架了。兩人看完電影回來,妻子接到了一個電話。他問她是誰打來的,她吞吞吐吐地說是一個同事。
晚上快睡覺的時候,妻子的手機又響個不停,是微信的提示音,一條接著一條。妻子很尷尬,說是公司的事。但是妻子的表情像在隱瞞什麼。趁妻子睡著了,他偷看了妻子的手機。之前的資訊都刪掉了,但恰好有一條新的未讀訊息,是這樣寫的:“明天晚上下班,你公司門口,不見不散。”
這會是誰呢?頭像是個男人,他不認識。他想偷看對方的朋友圈,卻發現只顯示三天的內容。他決定第二天去妻子的公司,看個究竟。
趕在下班的時間,他在妻子公司門口的一棵大樹後面藏了起來,他看到妻子從大門走出來,站在公司門口四下張望,不時地看著手錶。等了大約二十分鐘,一個陌生的男人從對面走了過來,笑著衝妻子招手。
“你怎麼才來?”妻子有點生氣,可以看得出兩人應該很熟。
“路上堵車。東西帶來了嗎?”男人嘻皮笑臉。
“帶來了。”
妻子從包裡拿出來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他,那人接過信封之後,匆忙放到包內,說了幾句客氣的話後,和妻子肩並肩向遠處走去。
他想跟上去,可是恰巧遇上了紅燈,他不得不站在原地等候。紅燈大約有一分半鐘,接連有兩輛大客車從他眼前經過,擋住了他的視線,等他可以過馬路的時候,發現兩人早已不見了。
追蹤不成,他只得作罷,坐車回家。晚上吃完飯,他想到櫃子的抽屜裡拿點錢,準備第二天去交房貸,可是發現裡面的錢少了五千。平時,兩人每月的工資都存在工資卡里,但是年底的時候,公司發了兩萬元的獎金,給的是現金。錢拿回來後,就一直放在抽屜裡,隨用隨取。難道妻子的信封裡裝的是錢?
晚上,等妻子回來,他旁敲側擊地問妻子:“下班你去哪了?”
“在公司加班。”妻子的表情有點不太自然。
“吃飯了嗎?”
“吃過了。”
“和誰吃的?”
“和,和同事唄。”
“問你點事。”
“什麼事?怎麼表情這麼嚴肅?”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沒有啊!”妻子的眼神有些躲閃。
“今天,我發現抽屜裡的錢好像少了五千。”
“哦,早晨走得急,忘和你說了,我同學玉玉向我借點錢,我借給她了。”
“玉玉?”
“對,她母親病了,要做手術,錢不夠。”
看來她在撒謊,分明是個男人,卻說是玉玉。她為什麼要說謊呢?他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