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寫影評本來是件蠻享受的事,既可以回味劇情,又可以印證心跡。但往日輕盈在《第十一回》面前失效了。
▲電影《第十一回》海報
首映當天,我在廣州市中心的影院買了夜場,和零星的觀眾一起看完了這部兩個小時的電影,睏意盎然,迷迷糊糊回家睡了。電梯裡,一堆小情侶在議論,“你看懂了嗎?”“有點意思,但有點壓抑。”
直到起筆寫這篇文章,我才知道,原來我錯過了一組超長彩蛋。本以為劇情片不興這套,那是漫威電影喜歡的把戲,於是慨然接受了戛然而止的結局。
回來梳理了一下思路,和看過的朋友討論劇情,差點吵了起來:
對人物的看法幾乎悖反,對主題的理解眾說紛紜。
我看到的是陳建斌從無我到有我,是花好月圓;她看到的是愛情才是主題核心,春夏是戲痴,設計了一場自殺局。
我說電影是荒誕喜劇,她說是黑色悲劇。
不禁疑惑,我們這看的是同一部電影嗎?
於是,懷著凝重的心情,近乎拉片般地去影院看了第二遍,出來之後釋然了,這就是《第十一回》追求的效果:陳建斌在冒犯觀眾。
▲電影《第十一回》劇照
五年前的《一個勺子》,陳建斌第一次做導演用黑色幽默小試牛刀,五年後,第二部長片《第十一回》,高階感令陌生的觀眾驚掉下巴。他抹除了慣常的上帝視角,執意讓觀眾費解,迫使觀眾思考,要的效果就是“一千個觀眾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就像影片的戲中戲裡,大鵬飾演的導演胡昆汀宣稱的那樣:咱們這個戲裡有東西!
是什麼東西呢?也沒明說,觀眾自己品吧。
▲影片中老馬的妻子金財鈴(周迅 飾)
陳建斌在接受採訪時多次談到,影片內容其實只有十回,第十一回是留給觀眾的:“觀眾走出影廳,帶著自己的想法走進生活,開始屬於自己的電影。”
你問我為啥要絮絮叨叨講這麼多影片外的事?
是因為我在貫徹導演的意圖,將自己的觀影體驗融於影片本身,構成名副其實的“第十一回”。
01 馬家溝哈姆雷特
當前的中國商業電影,扁平化敘事大行其道,電影離生活越來越遠,成為娛樂時代的“樣板戲”。
現今的觀眾習慣了精緻的文化快餐,笑點、爽點、痛點、淚點指哪打哪,《第十一回》突然搞個了“自助”,必然引起消化不良。
陳建斌的作品是一個另類,從五年前的《一個勺子》開始,追求的就是思忖再三、會心一笑的觀影體驗。《第十一回》喜劇片的外殼下,是極其嚴肅的文學性探討,在近年華語片中實屬罕見。
▲電影《第十一回》劇照,金豆豆(竇靖童飾)告訴老馬一個秘密
每條支線都可延伸,每個角色都有故事,整部電影猶如小徑分叉的花園,層層巢狀又相互勾連。
故事有點戲劇化,但尚在情理之中,並非飛來橫禍亂加戲那種。但戲劇風格加重了影片的荒誕感,對白時而非常生活化,簡直就是小市民生活的復刻;一會兒又很不接地氣,文縐縐的,儼然朗誦名著劇本。
這也讓此片評分高開低走,從豆瓣8。3跌到了7。5,觀眾直呼看不懂。
▲《第十一回》目前豆瓣評分7。5
這恐怕還是要歸因於導演本人深厚的戲劇功底,在陳建斌成為《甄嬛傳》裡的四郎而廣為人知之前,他最自豪的身份是話劇演員,搞的還是先鋒話劇,比如著名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死亡》。
故事線講了一個“尋找真相”的過程:
30年前一樁拖拉機殺人案被市話劇團改編成舞臺劇《剎車殺人》,馬福禮(陳建斌飾)是當年的“罪犯”,軋死了在車底偷情的自己老婆趙鳳霞和隔壁村青年李建設。
舊事重提讓他的生活再起波瀾。老馬決定阻止話劇排演。
在一次次與話劇社的鬥爭中,“真相”浮出水面,但所有人的生活都被捲入未知境地。
▲電影《第十一回》劇照
我們可以以舞臺排練的五次打斷串起主線劇情:
第一次叫停來自當事人老馬,理由是“我沒殺人“,剎車壞了,自己是為了面子承認殺人的,要求“你們能不能按我說的給改改?”可他人微言輕,劇團沒搭理他。
第二次叫停來自死者家屬屁哥,理由是“你們不能毀了我哥的名聲”,並且出手闊綽,用20萬贊助費成功改戲,可是隻動了“狗男女”設定,讓他哥李建設成功洗白,老馬照常是劇本里的“殺人犯”。
第三次叫停來自劇團看門大爺苟也武,他在老馬的攛掇下多管閒事,扮演起作風警察,抒發小人物的怨氣。可是畢竟是酒壯慫人膽,第二天乖乖當眾唸了一篇自我檢討。
▲劇團看門大爺苟也武大鬧劇場後當眾念檢討
第四次叫停來自領導,市領導看過“女人強姦男人”的劇情後,憶起李建設就是個二流子,指責他們玩弄歷史。結果又要改劇本,徹底激化了導演和演員們的矛盾,演員撂挑子不演了。
第五次叫停來自老馬的悍妻,周迅飾演的金財鈴,仗著“身孕”以死相逼,直指導演和女主個人作風有問題,搞得團長焦頭爛額,只得停排。
▲金財鈴(周迅 飾)叫停舞臺排練
到此時,拖拉機殺人案成了羅生門,劇團迷失在迷霧重重的真相中。
再看老馬家這邊的支線劇情:
首次嘗試中年悍妻角色的周迅和首次出演電影的竇靖童都貢獻了驚豔的表演。女兒金多多(竇靖童飾)的意外懷孕,讓這個家庭陷入風波,周迅代女生育以保全女兒的名聲,而老馬的“殺人犯”身份又成為金多多生育的障礙,最後他選擇給自己開一張“死亡證明”,來讓未出世的“小馬”獲得清白。
▲老馬家的支線劇情跌宕起伏,金多多(竇靖童 飾)意外懷孕,金財鈴(周迅 飾)將枕頭塞進衣服裡假裝懷孕,企圖“幫女兒生育”
這期間,多多一方面從媽媽身上理解了生育的意義,另一方面在老馬的感化下願意重新融入了家庭。她悄悄打了胎,但不忍戳破老馬對好日子的幻夢,就乾脆也墊上了枕頭。媽媽無意中發現了但沒有說破,共同編織起愛的謊言。
彩蛋中,夫妻二人贏了枕頭大戰的比賽,接受採訪時說“枕頭就是小馬,小馬就是枕頭”,像極了小人物的日子,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難得糊塗。
工整的章回體結構下,兩條線索犬牙互動,從“自我”出發的一個個人物陷入認同混亂,不得不重新校準“自我”,成為了在to be 和not to be間徘徊的哈姆雷特。
02 沒有自我的人
片中有兩個沒有“自我”的人,一個是老馬,一個是賈梅怡(春夏飾)。
前者已經被生活打磨得沒有稜角,只在為別人而活;後者迷失在舞臺上,分不清角色和現實。
看第一遍的時候,我最同情老馬,一個老實巴交的好人,人善被人欺,聽風就是雨。
他面對監視器螢幕,斥責自己那句“老馬,你冒犯了!人家是在談戀愛。”——可悲又可憐。
▲影片中多次面對著監視器螢幕的老馬
明明是妻子出軌,給他戴了綠帽子,結果卻成了他不明不白“強姦了別人的自我,冒犯了別人的愛情”,這一幕荒誕得令人心酸。
如今社會到處是“自我”的人,幾乎每一個人都在張揚個性,強調“自我”的邊界,而老馬,一個沒有“自我”的可憐人,不說謊,不遷怒,卻被他人的“自我”擠壓,活成了一碗碎豆花。
老馬沒有自我。
三十年前,為了“保全面子”而冒認殺人罪,入獄十五載。三十年後,為了“找回尊嚴”,試圖平冤昭雪:他不過是外界觀念的容器,老馬的口頭禪就是“就按你說的辦”。
他為什麼成了“殺人犯”?
因為那個年代面子比啥都重,自己老婆和別人“搞破鞋”,他臉上掛不住承認自己替天行道。
▲電影《第十一回》劇照
他為什麼去話劇團改戲?
律師(王學兵飾)和他說,人為什麼要活著?是為了尊嚴。所以我們要行動,奪回尊嚴。
他去尋求屁哥(賈冰飾)的支援,屁哥一會兒搬出佛祖,讓他相信因果,懂得放下;一會兒又抬出耶穌,讓他忍耐,獲得救贖;最後告訴他,科學證明沒有自我,要解脫,人到最後不過就是一張死亡證明,還是影印的。
劇團團長(于謙飾)勸老馬:那是一齣戲啊!那麼認真幹嘛。
老馬現學現賣,也搞來一張死亡證明,回去跟女兒多多說:作為殺人犯的那個老馬已經死了!
自己做的豆花,有人說鹹了,有人說淡了,老馬納悶了:到底是鹹了還是淡了?其實這問題沒人說得清。
但別人的意見,老馬都相信,有求必應。
視覺語言也在反覆強調這一點:鏡子與監視器的意象反覆出現,在暗示別的角色都是在鏡子中確認自我的膨脹,只有老馬對著監視器顯示屏審視自我的缺席。
▲影片中反覆利用鏡子進行暗示
老馬家裡有一面大鏡子,照出老婆的強悍,女兒的叛逆,就是照不出老馬。
導演說要有信念,他有樣學樣,也掛在嘴邊。
妻子說:反正不管怎樣,只有咱們活著,日子就會好起來的。老馬回答說:咱們會幸福的,要有信念。
▲老馬和妻子在摩的後廂看刻有小馬名字的印章
可他的信念就是活著,方向就是道路,未來形同現在。
老馬與其說是一個形象飽滿、邏輯自洽的人物,不如說是一類人的化身,他們善良樸實,他們也人云亦云,他們良知未泯,他們也逆來順受。
他們時而為了保全面子掩蓋真相,又時而為了捍衛尊嚴追尋真相,但他們實際上並不那麼關心真相。只要真相不妨礙他們活下去,添油加醋沒關係,顛倒黑白可以忍。
他們只是為了關係中的角色活著,老馬在摩的後廂裡跟妻子說:“我們現在不就是為了他們活著嗎?我們自己還有什麼可活的呢。”
▲“我們現在不就是為了他們活著嗎?我們自己還有什麼可活的呢。”
這類人就叫老百姓。
所以儘管老馬窩囊,我們仍對其充滿理解和同情。
因為我們自己已經不知不覺活成了老馬的樣子。誰能說這樣的生活不是一場戲呢?
在我們身處的年代,“為自己而活”已經成了不言自明的真理。可是陳建斌在借這部電影發問:我們真的能為自己而話嗎?我們又如何為自己而活?
03 沒有真相的生活
看第二遍的時候,我又開始同情導演胡昆汀(大鵬飾),他確實矯情、花心、平庸、怯懦,可是他對藝術有一股倔強的迷戀,就像他抱怨的“我就想拍個戲到底冒犯了誰?”,正是這股勁讓他釋放了真我,擁抱了愛情。
▲影片中的劇場導演胡昆汀(大鵬 飾)
但回頭一想,他的敘述可靠嗎?他老婆(宋佳飾)是善茬兒嗎?他到底是淨身出戶擁抱真愛,還是被逼無奈、就坡下驢了?
同樣的困惑出現在賈梅怡身上,但這個人物的“不可靠敘述”成了全片的一抹亮色。
一開始,新演員賈梅怡很困惑,“我不知道趙鳳霞的樣子,演出來不就是我自己嗎?”,導演胡昆汀信誓旦旦地對她說:“你要相信戲劇的力量,你會變成趙鳳霞的。”
▲影片中的劇場演員賈梅怡(春夏 飾)
最後,她找回來物證拖拉機,篤定地相信“我就是趙鳳霞”。
也許是獻身藝術,也許是獻身愛情,最終是一個離真相最遠的演員發現了“真相”。
最後一個版本的“真相”殺傷力也最大,來自從未出場的李建設和趙鳳霞。
這對亡靈從一開始就被活著的人百般編排:到底是勾引,還是耍流氓?到底是兩情相悅,還是生米熟飯?死無對證的感情只能任人評說。
直到表姐的證詞出現:他們真心相愛。原來被棒打鴛鴦後,趙鳳霞用結婚來懲罰自己,李建設用不結婚來懲罰自己。
也回答了賈梅怡最大的疑問:在那個年代,為什麼明知道駕駛室有人,還要在車底做那樣的事?
▲電影《第十一回》劇照
最終的版本描繪了驚心動魄的真愛:李建設在拖拉機下躺了三天三夜,在車底刻上了結婚證“自願結婚,永結同心”,那是他愛的宣言,是在那個年代裡他唯一能做的抗爭。他執意要帶趙鳳霞去車底看,結果不幸雙雙殞命,成全了意外的殉情。
李建設考上了大學,卻還想著趙鳳霞,他說自己這輩子都不結婚,這份純情令人心碎,也直指荒唐的年代:連他們自己都覺得自己獲得幸福是不對的、不道德的。
但整段都朦朧得令人難以置信。
且不說找到一輛三十年前出事的拖拉機機率有多大,那幕拖拉機在舞臺上溜車,老馬也出現在駕駛室,到底是揮之不去的夢魘,還是重蹈覆轍的悲劇?為何市領導斷言的小混混搖身一變成了純情的大學生?
▲時隔三十年,老馬再次出現在拖拉機上
回頭再想,這所謂“真相”還是不可靠,結婚證的字樣會不會是賈梅怡刻上去的?
證人表姐沒出場,李建設和趙鳳霞的故事也是借賈梅怡之口說出的,這難道不可能是一個被“戲痴”浪漫化過的故事嗎?她用縫合歷史的方式表達了自己對愛的追求。
結局本就令人困惑,彩蛋則加劇了謎團。如果不是敘事功力不夠,我們只能相信,這是陳建斌蓄意為之。
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俗話又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但《第十一回》討論的是,眼見也不一定為實,調查了也不一定有發言權。
沒有真相,是因為我們只會看到我們想看到的東西。
▲電影《第十一回》劇照
如果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舞臺則是取悅各方的娼妓。賈梅怡的成長無異於在說:創作必然面對雜音,若要真誠地面對藝術,就不得不真誠地面對歷史。
這也許並非創作者的本意,卻是被逼著走入的窄門。
一代人的自我取決於一代人的精神食糧。
如果今天我們還在用“破鞋”、“舉報”來評價複雜的人物,用片中的話說:這和三十年前有什麼兩樣?
▲電影《第十一回》劇照
正如電影最初的名字叫《如是你聞》,充滿民間文學質感,全片就像故事會,就是那種你聽說的事兒。
陳建斌將現代文學中的不可靠敘事技法玩得爐火純青,每個人物都有A面,也可能有B面,紛繁的解讀也就由此而來,儼然用電影排演戈夫曼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
既然否定了唯一的真理觀,我們也只好變得包容,就像這篇影評又何嘗不是一種“如是你聞”呢?
案件有定論,電影有結局,生活則不,一旦你捲入生活,就是隨時隨地漾開的一地雞毛。弔詭的是,表演者勸觀眾要分清藝術和現實,自己卻要迷失在角色之中去發現真相,這是戲劇致命的魅力。
▲電影《第十一回》劇照
看完《第十一回》,有人莞爾一笑,有人徹骨悲涼,有人滿腹狐疑,有人一聲長嘆。至於創作者想表達什麼?其實電影一開頭就告訴你了——
“生存還是毀滅?他的腳在鬆開剎車那一瞬間在想什麼?掙扎,猶豫,痛苦,憤怒,他的腳在狂喜,他的腳在哈哈大笑,但是他的內心在流淚在抽搐在哭泣。他意識到自己在殺人嗎?這就是複雜的人性,這就是藝術上的思辨性。戲不是生活本身,它是一面鏡子,它反映出人與人的關係、人與時代的關係、人與生活的關係。要把藝術還給世界,把世界還給人,把人還給他們自己。人人都是哈姆雷特,他就是馬家溝村的哈姆雷特。”
有人把生活演成了戲,有人把戲過成了生活,假作真時真亦假。人生這場大戲,你到第幾回了?
04 本文彩蛋
雖有一定的觀影門檻,但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一部難得的佳作,陳建斌從此跨入華語電影最具原創風格的導演之列。
如果你連這篇文章都能看完,沒有理由不去看《第十一回》:
去看吧/
你們將不會看到電影/
你們的觀看樂趣將不會得到滿足/
你們將不會看到電影/
這裡並沒有電影 /
你們將會看到一出沒有娛樂的戲劇/
迷人的、龐大的、深刻的、自由的戲劇。
作者 | 曹檸
編輯 | 何焰
【來源:南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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