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太湖梅子

從小到大，新年裡總會收到母親的壓歲錢。

小時候除夕夜裡，母親會將年初一要穿的新衣裳放在枕邊，紅紙包著嶄新的壓歲錢放在枕頭底下。

母親關照年初一醒來再開啟紅包，這樣才能又長了一歲，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歲月如梭，我結婚生子後，母親每年除給外孫發壓歲錢，並且一定要繼續給人到中年的女兒發壓歲錢。

母親說：長輩給小輩的壓歲錢，不僅僅是錢，更是吉祥與福氣！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是要給你們發壓歲錢！

據父親說，發壓歲錢是漸漸老去的母親過年時的一件大事情。她會去店裡挑選漂亮喜慶的紅包，再去銀行領積攢了幾個月的退休工資——當然要關照工作人員給嶄新的鈔票。

回家數鈔票——父親常笑母親愛數錢，“刷刷刷”數鈔票動作又快又利索，再多的錢也不夠數。而母親則笑稱是因為做了一輩子的生意，天天與鈔票打交道，日久工夫深。

母親面對父親的調侃，理直氣壯地反駁：愛錢怎麼了，過日子哪哪都要花錢！

母親命苦，三歲時就與親生父母分離，外公外婆前往臺灣後杳無音信，一直到逝去都沒有見到留在家鄉的大女兒——母親也從來沒有見過親生爹孃，一直與太外婆相依為命。

家境貧寒，母親很小就輟學做工了，吃盡人間辛苦，後來遇見父親，父親待母親如珍寶，日子才好過起來。

那一年母親退休了，勤快慣了的她在家裡閒不住，準備做老本行開了一家百貨店。

父親竭力反對，說母親辛苦了一輩子還沒苦夠，退休了儘管可以和老姐妹一起打打太極上上老年大學，開什麼店！開店容易守店難，又要進貨又要賣，一個半老婦人，如何能行！

其實父親除了心疼母親，也是面子作怪，那時候做生意是一件不體面的行當，故而父親先表明立場：絕不會去幫忙開店！

母親面目溫婉，骨子裡卻是一個堅強有主見的人。她不聽父親的反對，也沒有告訴女兒，租了房子，自己寫了店名，一個人將一家百貨店開起來了。

其時開店的人很少，或許因為貨物對路價格公道，小店生意興隆，從早晨六店開門一直到晚上總是顧客盈門。

當時因為工作很忙又要帶孩子，好長時間沒有回孃家。有一天回家才知道母親開了一家小店，我去店裡找母親，一到店門口，吃了一驚：只見一家店裡塞滿了人……什麼毛巾熱水瓶拖鞋拖把全堆在店門口，許多人在挑選商品，人堆裡的母親身穿藍色工作服，脖子上掛著一隻人造革錢包，蓬亂著頭髮，聲音沙啞地在喊：別擠！別擠！一個個來！

我呆若木雞，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這是一傢什麼店？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來買東西？那個面目憔悴聲嘶力竭行動敏捷的婦人是我那優雅漂亮的母親麼？

父親紅了眼眶，告訴我母親從開店後早出晚歸，十分辛苦，蒼老了許多！父親讓我勸勸母親，趕快關店！

母親卻說：她累，但心裡開心！這是多好的機會，她一輩子在供銷社站櫃檯，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從沒有自家為自家賺過錢！

母親從那隻人造革的挎包裡拿出來一大疊錢，塞進我的包裡：梅子，你要對自己好一點，沒錢就問媽拿！上班只有死工資，我反正退休了能掙點錢也好，你們也可以寬裕過日子！

誰也說服不了母親，在那短短數年間，年過半百的母親披星戴月做生意，常常拎著大塑膠袋坐長途汽車去浙江進貨，餓了吃盒飯渴了喝一口白開水，她從來沒有休息過一天，也從來不抱怨辛苦——母親後來總結說正因為那幾年的辛苦，過日子才有底氣，才能給大家發壓歲錢啊！

後來開店的地方拆遷，母親才歇下來。恢復了以往優雅講究的樣子，不瞭解的人見了母親會說：梅子啊，你媽媽那麼漂亮，一看就是一個享福的女人啊！

只有我心裡曉得，母親是那種能歷盡滄桑依然風清月朗的女人。

有一年母親生病，情況不太好。半夜裡母親突然坐起身對陪護在旁邊的我說：梅子，媽有一個壓歲錢包要給你，在……放著。另外你以後一定要記得對自己好點，這個錢是媽最後給你的壓歲錢。你別難過，人總要去的。有一件事情要關照你，如果媽沒有知覺，你替媽作主：不插管不搶救，那個地方媽不怕，你外公外婆都在，媽還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呢！

我淚流滿面，然而病中的母親卻面色平淡，並無悲悽之態。記憶裡家裡遇見困難的時候，母親總是很鎮靜，像男人一樣沉著，危機過後母親會笑道：也不看看我是誰的女兒呀？骨子裡的剛強是遺傳的！

後來，母親奇蹟般康復了。

如今母親七十多歲了，依然愛美，愛交朋友。每天下樓與老姐妹打拳跳舞，和父親一起買菜做飯，讀書看報，每年數新錢裝紅包給我們發壓歲錢。

母親啊，天增歲月人增壽，多麼希望年年歲歲一直能收到您的壓歲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