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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雅軒丨【墨緣有約】李剛田:書法家應是“讀書人”

李剛田謙遜、坦率,話語間給人一種不怒自威之感。

2011年他辭去《中國書法》雜誌主編的工作,聊起“卸甲歸田”這幾年,他言語間透著鬆快:“黃山谷有詩句:‘痴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感覺自己老了,要多留點時間給自己。我感覺自己這個年齡應該鬆弛下來,做自己想做的事,做使自己愉快的事,工作、生活、學習、創作,一切要順應自然,所以不必再去制定什麼規劃與目標。我現在儘量減少社會活動,尤其是那些奢華而無聊的飯局酒席。我在北京郊區租了三分菜地,週末全家帶上乾糧到郊外種地,親近大自然。自強不息是年輕人的事,老了不能再逞強,該息便息,佛家說‘放下便是’。但我依舊會寫字、刻印、讀書,因為幹這些事使我愉悅,讓我體驗著人生的美好。”

談及書壇諸多現狀,他不激不厲,徐徐道來,意見中肯且頗有見地。

書法家應是“讀書人”

美術文化週刊:

書法的普及,是不是書法就沒門檻了?

李剛田:

當下書法已從精英文化逐漸走向大眾文化,走向展覽中的技術比拼以及娛樂文化。原本屬於“小眾”的書法篆刻具有了生命活力與可持續發展的社會基礎。但隨之出現了一個問題,即傳統、封閉的書法篆刻要融入當代社會,變為大眾、娛樂的文化。這種變化將使書法篆刻的獨立性發生動搖,使得書法與非書法、篆刻與非篆刻的邊界模糊不清。我們將用何種方式在保持傳統書法篆刻精神和基本藝術語言的同時,把書法篆刻推向當代社會?從理論層面和實踐層面都有許多值得研究、梳理和總結的內容。

美術文化週刊:

有人說當代書法家“有墨無翰”,文化缺失,你怎麼看?書法和文化是怎樣的關係?

李剛田:

作為一個書法家,以全面、深厚的文化素養為基礎,從而深化藝術創作思想,增強藝術創造、力是非常必要的。我覺得寫什麼固然重要,但只是具體的、形式的還不夠,本質上是要提倡書法家做一個文化人,也就是過去所說的“讀書人”。傳統文人有兩種內涵,一是指其學識胸懷,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要學而思、思而學;二是指其風骨情操,這一點最重要,也是當下書法界失落最多、亟待喚回的一種傳統文化精神。孔子所說的“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而今只剩下了“藝”,這是最值得反思的。

大幅可視 小幅宜讀

美術文化週刊:

目前各種展覽中書法作品尺幅越來越大,追求所謂的視覺震撼效應,如何看這種現象?

李剛田:

與傳統書法不同,當代展廳中的書法創作是掛在牆上遠看的,很多人認為張揚個性的、具有形式感的筆墨表現才能在作品對比之間凸現出來。為了吸引眼球,作品尺幅便出現越來越大的現象。看展廳字是月下觀美人,得其風姿綽約之彷彿,讀小品書法則是燈下觀書生,要感受其眉宇間的靈秀之氣。二者的創作技法與審美特徵大不相同,其實古代的傳世書法墨跡多為所謂的“小品”。而當下書法的藝術屬性越來越獨立,突出藝術形式漸漸成為創作的首要目的。大展投稿動輒數萬,展出上千,評委們瞬間判定優劣做取捨,讀者在有壓迫感的巨幅之中,在眾多作品的對比之間,在各種形式對眼球的爭奪之時容易走馬觀花,但看形式之美,無心顧及其文,更遑論品讀其人。古今書法創作與審美的轉換,時代使然,潮流使然,不可對此貿然臧否,妄作褒貶。

大幅可視,小幅宜讀;可視者用目,可讀者用心;目視其外在形式之美,心讀其內在韻味之醇。大幅多重沿空間展開的建築般美,重黑白對比、空間構成以及形式對視覺的衝擊力。相比之下,小幅雖也重形式,但更重沿筆勢往復和文辭節奏展開的流動之美與隨緣生機的自然書寫性。

然世間大小相對而言,無此也無彼。大事情的成敗,往往決定於細節,而從一個人的細行瑣事中,也可洞窺其胸懷度量。由此推及書法,大幅作品不可虛張聲勢而索然無味,小品也不可一味展示雕龍鏤鳳手段而流入甜熟庸俗。小品要有納須彌於芥子的內在大宇宙,如尺水寸山的畫幅,可使人臥遊千里,騁思無盡,由此及彼,由微雲及泰山,得大氣象與深遠境界。這大氣象與創作的技法、作品的形式有著直接的關係,但最根本決定於作者的氣質稟賦、人格修煉及胸懷學養。所以大幅作品是“造”出來的,小品則是“養”出來的。

不可一味附庸“展廳效應”

美術文化週刊:

關於書法審美變化,專家不約而同認為現今進入“展廳時代”,這種變化的內外因是什麼?

李剛田:

過去書齋時代的書法不像今天很多作品是鴻篇鉅製,那時多為小品,在窗明几淨的書齋中,在掌上、案頭賞讀書法,其特點是“口誦其文,手楷其書”,這種將文詞、筆墨、人格糅合起來的審美方式,是中國古典哲學思想中天人合一,真、善、美合一理念的表現。在欣賞一件書法作品時,不單單是對技巧形式的解讀,文詞的內容以及作者的氣質、人格都將對書法審美有影響。

古人的書法是以“人”為核心,作品頑強地體現著人的“在場感”。舉個例子,我們現在走進博物館,一個廳在展出當代書法作品,另一個廳是館藏的明清書法作品,當我們看過當代作品再走進明清展廳之時,會有怎樣的感覺?反差應該說是極大的。當代書法展廳中眾多作品在形式上爭奇鬥豔、標新立異,各以獨立的形式風格彰顯其個性,這些形式給人們帶來的更多是對眼球的刺激,而不是給人以心底的震撼。當我們走出這個展廳後,每個人的個性表現難以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反之給人以雷同之感。這是因為當代創作聚焦於作品中個人的形式風格,而忽略了作品所蘊藏的內在文化和人格魅力,使得當代書法創作整體上出現雷同的現象。走進明清書法展廳,在對作品的細細品讀、對筆勢的細細玩味之間,有一種與古人“晤言一室之內”的感觸,這裡雖然表現出不同書家的不同筆法、體勢乃至審美感覺,但沒有太多的形式張揚,而是透過筆墨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不同文化風格和書家不同的氣質秉賦乃至人格魅力。

“展覽體”失卻自然本真

美術文化週刊:

流行的展覽形式會對當代書法創作產生怎樣的影響?

李剛田:

當代書法處在大繁榮大發展時期,書法展覽是重要的推進器。其形式也引發了當代書法從創作本體到學術理念,以及書法生態環境的深刻變革。

當下展覽時代的書法創作,更多聚焦於作品的形式構成之美與筆墨的表現力。展覽中的書法創作突出形式而淡化其他創作理念,這決定了一切與創作形式有關的技法都在強化、發酵、發展,而與形式美關係不大的技法都在淡化、萎縮、變異。章法上突出了其設計性和美術性、工藝性的特點,誇張了黑白對比的效果;筆法上則強調個性化的點畫質感而異化了傳承的筆法程式,淡化了點畫之間的筆勢關係;結構上更是突出誇張變型的特點,解構經典樣式,以求出奇制勝的效果。作品空間構成之美的強化與沿文辭與筆勢展開的時序美的弱化,使展覽時代的書法變得只可視而不可讀,形式設計性的強化與自然書寫性的弱化使展覽書法弱化了自然本真。

時下為順應展覽,在創作中生出了“展覽體”書法。這種形式的書法解脫了“文”與“人”的載荷而稱之為“純藝術”。這使得書法創作不但與文字的表意功能疏離,而且遠離了當下人的社會生活,遠離了社會人群,與社會大眾的審美需求漸行漸遠。一些創新者為了求新求異,只求不與古人、時人、別人雷同而悖離了美的基本規律。只求新與奇而不顧美與否,只有刺激人眼而不求感動人心。“展覽體”如同走T臺服裝表演,只可存在於舞臺而不能使用於生活。當下書法的種種表現、書家的創作態度乃至生存狀態,值得我們在“熱鬧中著一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