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耄耋畫者妙讀白石之趣

巖截

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雲:“會心處不必在遠。”

九旬畫家、作家韓羽最為人熟知的,當屬早已成為一代人童年記憶的動畫片《三個和尚》,其經典造型就出自他手。這位摘得首屆魯迅文學獎的老藝術家,在近作《我讀齊白石》一書裡,品讀白石畫作,妙趣橫生。北京畫院新展“會心不遠——韓羽讀齊白石”,梳理其中精彩篇章,並選出館藏齊白石作品70餘件予以展示。同時呈現韓羽在不同時期所創作之漫畫、書法、國畫、書籍等品類,遂促成兩位九十歲老者的藝術作品隔空對話。

“這是一個九零後老頭對另一個九零後老頭的吹捧。”韓羽如是解讀。於觀者而言,除親近白石畫作,亦能開啟一扇通往中國畫玄奧意境的藝術之門。

《卻飲圖》

《柴筢》軸

《磚紋若鳥》

《雛雞小魚》

1864年元旦,齊白石出生在湖南湘潭縣城南白石鋪的星斗塘,由於家境貧苦,加之體弱多病,這位齊家長子早早拜師學木匠手藝。直到在一位主顧家做工時,偶然得見一部乾隆年間刻印的《芥子園畫譜》,才走上繪畫之路。從木匠到畫壇巨匠,齊白石可謂獨一份兒。27歲始學畫,57歲主動求變,人稱衰年變法,終成一代宗師。

除卻時間與空間的差異,韓羽與白石老人的境況頗為相似。韓羽打小喜歡讀書,五六歲時看中一冊小唱本,要兩個銅板,但他僅有一個銅板,直到晌午,攤主被他感動,少要一個銅板,把書賣給他了。自言“美術創作是這輩子最幸福的事”的韓羽,畫壇表現亦不凡。知名漫畫家黃苗子生前素喜韓羽的畫,有云:“韓羽畫如其人,土頭土腦,似村而雅,土極而洋到了家,具有濃厚的現代感……功力極深,但偏不讓人看到功力,只看到無法之法,令人迷醉。”

出生於普通農民家庭的齊、韓二人,憑藉對繪畫的渴望,一步步踏入藝術殿堂,終成中國文人畫之典範。

他們的畫作中,鄉土生活的見聞逸趣俯拾即是。如齊白石畫作《牧牛圖》所現牧童歸家之心切,《柴筢》更以少時所用之農活傢什入畫,再現“兒童相聚常嬉戲,並欲爭騎竹馬行”的農家野趣;韓羽所繪《打灶王》中的黑臉灶王、《童年看戲》裡的熱鬧場景,無不體現二人藝術創作的源泉來自生活。

韓羽說,眾多白石畫裡,最打動他的是齊白石為一幅昆蟲畫題跋“草間偷活”。“我讀出他這是‘為蟲請命’。旁人視昆蟲為玩物,惟有齊白石展現出對花卉草蟲的仁人之心。”

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儲存在北京畫院的齊白石作品與遺物共計2000餘件,是國內乃至世界收藏齊白石作品最多的機構。成立於1957年的北京畫院是新中國成立後籌建最早的畫院,彼時年事已高的齊白石出任首任名譽院長。此番其畫作再度亮相,亦可視作老院長“回家”之旅。

大凡成功人士背後,或多或少潛藏著不為人知的拼搏歷程。白石老人也不例外。步入不惑之年,他離開湖南老家,開啟歷時七八年的遠遊,一路從西安到北京,又輾轉至廣州,於人生暮年再度回到北京。如此大費周折,無非是為了更好提升畫作之意境。

彼時北京畫壇擬摹古風極盛,不少同行看不起齊白石的作品,認為太過粗鄙。中國近現代畫壇為人樂道的齊白石衰年變法,就誕生在這一背景。當時齊白石已經57歲了,在技法早已定型、畫風成熟的年紀毅然選擇改變畫風,勇氣不可謂不大。畢竟如若失敗,不僅會為同人所笑,就連筆下之物象也會成為“四不像”。然而,這些都沒能阻斷其自我革新之路。他曾這樣描述:餘作畫數十年,未稱己意,從此決定大變,不欲人知,即餓死京華,公等勿憐……

誠如陸游詩所寫:“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非凡魄力終成非凡大器。

與人們大多關注齊白石在衰年變法之後畫技層面的進階不同,韓羽認為,其變化不在“技”,而在“道”。他以白石老人兩件類似題材的畫作為例——一幅為作於50歲的《菖蒲蟾蜍》,畫中隱約有條黑繩,一頭拴著癩蛤蟆的腿,一頭拴在菖蒲上,許是畫者憶起了童年以繩為鏈“拘留”癩蛤蟆的場景;另一幅為晚年所作《青蛙》,畫面內容與前作頗相似,只是癩蛤蟆變為青蛙,小繩換成水草莖兒。從人為新增的黑繩,到無意中牽絆住的水草,前者是童趣,後者乃天趣。“如此‘趣’變,才是衰年變法的‘法’之所在。”韓羽為這神來之筆拍案叫絕。

“不畫未見未察之物。”終其一生,齊白石都在踐行這一原則。不得不說,白石畫作之所以為老少皆喜好,一大主因是其常以民間所見物象入畫,把生活中世人較為熟悉之物,歸納提煉成屬於他自己的藝術形象。人們印象裡戴著圓圓小眼鏡、手拄紅漆柺杖的老者,以筆下所繪小蝦、小魚兒,輕鬆征服世人。

同樣非科班出身的韓羽,調侃自己實乃美術界的“散兵遊勇”。在他看來,美術創作既要有繪畫功底,形似也好,神似也罷,就是畫什麼得像什麼;也要有生活之源,惟如此,才不至於流於膚淺,才能畫出蘊藏其間的神韻。

齊白石在自傳裡就記載,為了畫螃蟹,他在池邊看了九年,每天都在觀察、思考。蟹圖完成,生趣盎然,皆源於九年之功。

對於自己起於微末的出身和曾經身為木匠,齊白石成名後不僅從不隱諱,而且終其一生不願與權貴走太近。據傳,有好友為其捐縣丞,或推薦他為慈禧太后當內廷供奉領七品官銜,這些好意,齊白石皆婉言謝絕。其畫語錄有言:“夫畫者,本寂寞之道,其人要心境清逸,不慕官祿,方可從事於畫。”正因了這份“何要浮名”的心境,其畫才集淺顯易懂與天然成趣於一體。

1998年,《韓羽雜文自選集》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無論寫文或是作畫,韓羽認為都要有理有趣。“理”因為有了“趣”才更深刻,“趣”因為有了“理”才更綿長。誠如在齊白石《他日相呼》冊頁旁,韓羽如此解讀:(畫裡)兩小雞互爭一小蟲,只因加寫了四個字“他日相呼”,立即風生水起,由當前的因吃而“相爭”,推及以往“相呼”而相親,只見眼前之“利”,而忘以往之“義”。以物喻人,有理有趣。

延伸閱讀

妙在似與不似之間

“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不少人將白石老人這一作畫感悟奉為圭臬。“似”較好理解,是說與實物模樣相近。“不似”也不難懂,無非提醒畫者別照搬照套。可若把這看似矛盾的二者擱在一處,就讓人一頭霧水了。

在韓羽看來,藝術即是誇張。語言的誇張,藉助於比喻;繪畫的誇張,藉助於變形。齊白石所說“妙在似與不似之間”與變形誇張也有著內在的相通處。韓羽以白石存世的一幅畫稿《磚紋若鳥》為例,試圖解碼。這畫稿上是隻寥寥數筆勾勒而成的鳥兒,跋語記曰:“……忽見地上磚紋有磨石印之石漿,其色白,正似此鳥,餘以此紙就地上畫存其草,真有天然之趣。”畫中此鳥正應了“似與不似”,若說“似”,確係鳥;再細問何鳥?難以辨識。“如謂這‘似與不似’的鳥兒是白石老人就磚地上‘畫存其草’,不如說這隻鳥的影兒早就儲存於他胸中了。”在韓羽看來,偶爾相遇,撞出火花,就像《紅樓夢》中賈寶玉初見林黛玉,“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何謂好畫兒,把‘新鮮’作為標準之一,大概不會有人反對。”韓羽以袁枚論詩所述“味盡酸鹹只要鮮”為佐證,提出若想畫出新意,就要畫別人未曾畫過的,縱使別人已畫過,也得避開老套路,另闢蹊徑。諸如畫酒徒,如若畫嚎哭者、茫茫然傻樂者,了無新意。設若畫一位文雅揖讓的酒徒,定會讓人耳目一新。

白石老人在《卻飲圖》裡描繪的酒徒,便屬此列。且看畫跋:“卻飲者白石,勸飲者客也。”酒席正酣,只飲得主客雙方互換身份。醉乎,不醉乎,一目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