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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繕性》全文、註釋、翻譯和賞析

繕性於俗學 ①,以求復其初;滑欲於俗思 ②,以求致其明 ③,謂之蔽蒙之民 ④。

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 ⑤。知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 ⑥。夫德,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 ⑦,忠也;中純實而反乎情 ⑧,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徧行 ⑨,則天下亂矣。彼正而蒙己德 ⑩,德則不冒 ⑪,冒則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 ⑫,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 ⑬,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 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 ⑮。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 ⑯,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 ⑰,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 ⑱,興治化之流 ⑲,��淳散樸 ⑳,離道以善,險德以行 ㉑,然後去性而從於心 ㉒。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後附之以文 ㉓,益之以博 ㉔。文滅質 ㉕,博溺心 ㉖,然後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 ㉗,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隱,故不自隱。

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 ㉘,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 ㉙。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㉚。古之行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 ㉛,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已 ㉜,又何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 ㉝。樂全之謂得志 ㉞。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 ㉟,寄者也。寄之 ㊱,其來不可圉 ㊲,其去不可止。故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 ㊳,其樂彼與此同 ㊴,故無憂而已矣。今寄去則不樂 ㊵,由之觀之,雖樂,未嘗不荒也 ㊶。故曰:喪己於物 ㊷,失性於俗者 ㊸,謂之倒置之民 ㊹。

〔註釋〕

①繕性:修治本性。 按,此句原作“繕性於俗俗學”,衍一“俗”字,故刪去。 ②滑:(gǔ古):通“汩”,治。 欲:情慾,情性。③致:獲得,得到。 明:明徹,明達。④蔽蒙之民:指蔽塞昏昧的人。⑤恬:恬靜,靜定。 知:通“智”。⑥和:和順。 理:天理。⑦物親:謂萬物皆來依附。⑧中:心中。 純實:純樸信實。⑨徧:當為“偏”字之誤。⑩彼:他人。 蒙:感化。⑪冒:覆蓋。引申為強加。⑫混芒:指天地未分時的混沌狀態。⑬擾:作祟。⑭群生:眾生。 夭:謂死於非命。⑮至一:最完美純全的境界。⑯逮:及,到。⑰燧人:即燧人氏。伏羲:即伏羲氏。⑱唐、虞:即唐堯、虞舜。⑲治化:教化。 流:風尚。⑳��(jiāo澆):澆薄。㉑險:摧殘。㉒去性:拋棄自然本性。 從於心:順從充滿機巧的人心。㉓文:浮華的禮文。 ㉔博:廣博的學識。㉕質:質樸的本性。㉖溺:淹滅。 心:謂純潔的心靈。㉗道之人:得道之人。㉘伏:藏匿。 見:通“現”。㉙時命:時運,世道。 謬:謂與大道乖違。㉚存身:保全自然性命。㉛窮德:謂使自己的內德受到困累。㉜危然:獨正不倚的樣子。㉝正己:端正自己。㉞樂全:以保全自然本性為快樂。 得志:謂得其快意。㉟儻來:偶然而來。㊱寄之:凡寄託的東西。㊲圉:又作“御”,阻擋。㊳窮約:困窮潦倒。 趨俗:屈己以附世俗。㊴彼:指軒冕。 此:指窮約。㊵寄:指軒冕一類的東西。㊶荒:亡失。㊷物:指儻來之物。㊸俗:俗思。㊹倒置之民:謂本末易位,輕重失所的人。

〔鑑賞〕

《繕性》的宗旨便是修繕本心、涵養情性。莊子說繕性並非修養知識品格,或是儒家講的仁義道德。恰恰相反,儒家綱常禮樂的施行,才是天下“世喪道也,道喪世也”的根源,而儒家推崇的仁義道德代表的三皇五帝,才是真正擾亂世事的始作俑者,故而莊子要批駁先帝之德。

《繕性》中把古代公認的賢王批駁為擢亂人心、造成倒置之世的根源,其實,這在整部《莊子》中也不少見。如《在宥》篇說:“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

莊子不但把自古以來德行的偶像一氣推倒,還向我們描繪了仁義出而禍亂起的“倒置之世”。所謂倒置就是本末顛倒,反本為末,這將是多麼可怕。也許這本身就是一種悖論,人類的進化發展和人類智力的開發及文明的開化,總會伴隨負面影響。彷彿亞當與夏娃在伊甸園偷吃的禁果,人類一旦嚐了智慧之果,有了是非善惡的準則,也便失去了原有的純真。

這不禁讓我們想起了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中說過的話:“一切進步只是個人完善方向上的表面的進步,而實際上他們引向人類的沒落。”這種倒置在莊子看來,就是顛倒了人情對於人性的關係,或者說顛倒了世界對於道的依存關係。

所以,莊子提出“繕性”,也就是修養情性。莊子認為“古之治道者”,他們是懂得如何“繕性”的——“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林希逸在《莊子口義》中解釋道:“恬,靜定也,定能生慧,故曰以恬養知。知吾有生之初,本來無物,何以知為!如此而後能靜定,故曰以知養恬。二者交相養,而後得其自然之性。”莊子要繕養的情性也是恬靜無為的,他所追求的“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的遠古聖人境界也不過是這樣一種追憶。在人類初期的原始時代,人的智慧能力都極為有限,為求生存,不得不互相依賴,融融相處;而隨著時代發展,人的認知力開闊,但人心卻越來越狹隘,轉向對功名利祿的身外之物的追求,逐漸喪失了自然醇和的性分。故而在這種世道之下,莊子提出繕性之法以滌清世人的心靈可謂用心良苦。

這樣一種“繕性”的方法,只有莊子才可能提出。他對那個時代有著深切的認識,他在《天下》篇中呼道:“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同時又悲切地嘆道:“方今之時,僅免刑焉。”(《人間世》)莊子認為自上古十二帝王以後,道德下衰,至禮樂和文字的出現後,更是人心惑亂,從此再不能夠回覆人的初始情性。他甚至斷言:“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庚桑楚》)

雖然他的斷言有些危言聳聽,然而我們卻不能不驚呼莊子的那猶如利劍般過人的洞察力。黑格爾振臂高呼“人的歷史同時也就是人的異化的歷史”,當“異化”一詞成為“表達社會挫敗經驗的一個充滿感情的生動的隱喻”的時候,我們不得不為南華老人的先知先覺所折服。

顯然,西方哲學家口中的“異化”也就是莊子筆下的“倒置”,而構築成這樣一個“倒置之世”的就是“喪己於物,失性於俗”的“倒置之民”。所謂“喪己於物,失性於俗”的意思就是情性分離,喪性於外物,失性於俗情。讓我們看看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人物馬爾庫塞是怎麼說的:“在機械化奴役狀態中發生的變化,東西支配而非壓迫,不僅支配他的身體,而且支配他的大腦甚至靈魂。”人類就是這樣一步步地落入了“物慾”的深淵。這從“今之人”對待“軒冕”的態度就可窺見一二:“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一旦軒冕“寄去,則不樂”,唯利之心可見一斑了。在莊子看來,世人所崇拜的所謂深明大義的古人,不過是有的為虛名、有的為俗利,但都是引外物而傷身失性罷了。無論其揹著名利或者仁義忠信何種名分,都是性情分離的結果。

古之人尚且如此,更何況現在之人呢?就依“軒冕”的字面之意解,乃是帽子和車的意思,自然弄輛小車開開,搞頂烏紗帽戴戴,也就是現代意義上的富貴騰達了。當今世人亦為此目標而孜孜以求,求到的人自然沾沾自喜,不可一世,求不到的人則怨天尤人,耿耿於懷。總之,“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駢拇》),人性向物而不向道,便如魚脫淵,只會向畸形發展,最終的結果是以物慾取代了人性。

最終,莊子面對“倒置之世”、“矇蔽之民”,面對“以強陵弱,以眾暴寡”(《盜蹠》)的世道,發出了痛心疾首的話語:“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這是人類命中註定而莊子卻無法忍受的悲劇。

莊子選擇了超脫,也就是“相忘於江湖”(《大宗師》)的境界。他以這種純粹的境界涵養情性、修繕品格,但只可惜莊子的身體力行也不能引起“失性於俗”的“倒置之民”的理解,只能留給幾千年後的人們去品味嘆惋。

最終,即使是莊子,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歷史前行的滾滾車輪是不可能倒退到返樸歸真的“民之常性”的原始時代的。想阻擋社會前進就猶如螳螂“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人間世》)。於是乎,也只有在莊子給我們描繪的人類童年社會里,才可以體會到人心中最天真的美感以及與自然最混融的親和。 附:古人鑑賞選

此篇亦是一片文字,遞遞說下,以恬養知,是其主意,說到世道交喪,聖人之德隱,遂將“隱”字生下許多意思,與孟子所性分定,大行不加,窮居不損意同,議論極醇無疵。(明陸西星《南華真經副墨》)

俗學、俗思,雙起一篇之意。前半篇完俗學之慨,接手用“由是觀之”一節,遞入俗思之慨,行文有蛛絲馬跡之巧。兩章俱借古傷今。前幅兩用古人,落到俗學;後幅三用古人,落到俗思,最有盪漾之趣。後半篇遞出“隱”字,以下一節一節發出許多學問,與孟子所性分定,大行不加,窮居不損意同。(清宣穎《南華經解》)

文博之弊民,無以復其初,而猶繕性於此,以求復其初,豈非蔽蒙乎?“文滅質,博溺心”二語,誠三代以下之藥石也。承上文積衰之後,深致其慨,落出“隱”字,蓋世道交喪,所學不行,則當明志,此遞入俗思之線索也。此節篇法最巧,讀之止是一順說去。(同上)

是篇針線最密,其一路牽上搭下之法,蘇家往往竊之見奇。(清徐廷槐《南華簡鈔》引蔣金式語)

此篇上半篇言養恬之道,在上則天下至一,不恬則天下皆亂;後半篇言士知養恬之道者,必不以小知自是,而好辯以求勝,其於儻來之外物,毫無所動於中,不然則蔽蒙之甚,且至於倒置,不可謂士矣。(清陸樹芝《莊子雪》)

戰國時世衰道微,其病皆中於俗學俗思。莊子目擊世變,惠此一卷冰雪之文,作中流之砥柱,障百川而東之,真衛道之深心,迫而不能自已也。尤妙在中幅一句一轉,沉鬱蒼涼,音流簡外。悵望千秋一灑淚,可想見其寄慨之遙深矣。(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