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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囈 語】鄧曉芒:我不願意度過一個虛假的人生

作者鄧曉芒 轉自慧田哲學公眾號

人一輩子,最難忘的其實只有兩個階段,一個是童年,一個是青春期。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其他的時光簡直就像嚼過了的甘蔗渣,淡而無味,而且一年一年地越過越覺得過得快。所以歷來就有人認為,青年時代以後的日子都不必過了。

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於33歲時死於征戰途中,被黑格爾稱為“一幅最美的景象”,因為 “要使他永遠以一個青年出現於後世人眼前,他就不得不在年紀輕輕的時候早死”。

我國“五四”時期的“新青年”則有人提出,人過40都該殺。這都是當一個社會處於青年時代所流行的議論,生於這樣一個時代的年輕人是最幸運的,因為只有他們最有作為。

但一個社會不可能永遠處於青春期,而是要麼走向成熟,要麼迅速老化。所以,在人類歷史上的大部分時間裡,青年人的常態就是處於動搖和迷惘之中,他們常常羨慕前人年紀輕輕就幹出了豐功偉績,震撼了世界,而自己身處一個普遍平庸的時代,不要說沒有建功立業的條件和機遇,就連一個站得住腳的理想都失去了。

不過,儘管今天有不少青年看起來比老年人更老於世故,但青年之所以是青年,正在於他們並不滿足於自己和自己時代的現狀,在內心中有一番掙扎和探索,想要參透人生的意義。

青春的迷惘,其實正是對人生意義的迷惘,對自己“從何處來、向何處去”的迷惘。以前看過一本蘇聯小說叫《你到底要什麼》,講的是蘇聯“解凍”後的 60年代青年尋歡作樂之餘的悵然若失心態。

記得當時我還在農村當知青,幾乎所有同齡人考慮的都是“我將會成為什麼”,卻極少有人考慮“我到底要什麼”。是啊,我將會成為什麼自然會成為什麼,可是我到底要什麼呢?這個問題不搞清,我將成為的那個“什麼”很可能是我根本不想“要”的,到那時如果我再明白自己真正要什麼,那就晚了。

當時眼前的確是一片漆黑。這不僅是指對我這種“出身不好”的青年來說,招工和“工農兵推薦”上大學絕無希望,只能打算一輩子務農;而且更重要的是,沒有任何人能夠給我指一條精神上的出路。

現行的一切理論、宣傳、口號和指示都成了明顯的騙局,我渴望找到一位老師、兄長或父輩,能夠在做人和思想方面給我立一個榜樣,或提出一些有益的忠告。

但我最終是絕望了。我終於明白了,除了靠自己,誰也不能幫我。那時,未來在我心中完全是一個未知數,整個國家的命運同樣如此。我在迷惘中奮起,在迷惘中讀書學習,在迷惘中探求人生的意義和國家的前途。

經常會有一種空虛感和底氣不足的悵惘向我襲來,其中交織著朦朧的戰慄、神秘的預感、暗暗的焦慮和莫名其妙的恐慌。但它並沒有將我擊倒,而是迫使我帶著深深的憂鬱和傷感,遊向知識的大海。

今天想來,我要感謝青春的迷惘,雖然當時感到自己像掉進了無底的深淵。我懷念自己的青春時代,主要就是懷念這種迷惘的心情。

的確,正是在40歲上(“不惑”之年或“該殺”之年),我開始不再迷惘了,而代之以一種緊迫感。經歷了考研、讀研、留校任教的一連串“時來運轉”之後,那一年我突然發現,人生苦短,我這一生要做的事恐怕是永遠也做不完了,所以要趕緊做,現在就做。

我放下了一切愛好,一切郊遊的機會,除了講課之外就是埋頭於書齋,抓緊一切時間,拼命追趕著某顆遙遠的命運之星,經常夢見自己誤了火車。我終於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了:

我要搞清一切真相,歷史的真相,社會的真相,人類的真相,人性的真相,最終是自己的真相。人生中充滿了欺騙、自欺和虛偽,我不願意度過一個虛假的人生。

當然,完全搞清真相是不可能的,否則人就成上帝了。但我認定人的生命之不同於動物,就在於他有這一點靈明,或者說神性,他類似於上帝。最近十多年來,我的生活過得平靜而無紛擾,與我青年時代的動盪不安形成鮮明的對比,所以,從自己的時間感覺上來說,這十幾年過得簡直就像只有三個月。

但我感到自豪的是,我沒有虛度光陰,我把我的一生都凝聚在我青年時代所選定的一點上了,為此我要再次感謝當年的青春的迷惘。

每個人的青春都是不同的,他的選擇自然也與別人不同,這一點在今天這個多元化的時代更是如此。但很可能,世世代代的奮發有為的年輕人對自己的青春會有共同的或類似的感受,他們所體驗到的青春的迷惘並不是特殊的風景,而是人性結構中的一個必要的層次:

它帶給人生以痛苦,但同時也為人生積聚著力量。

詩人琉璃姬:

寫作也是將頭摁進黑夜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