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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間的根蔓

久離故土,無論遠近對家鄉來說我都是一個常年不歸的遊子,一個背叛了家鄉的子孫,一個揹著親情惶惶度日的人。

儘管,我在心中、在夢裡無數次地回望家鄉,回望父母、親人,但我有千萬個理由帶著滿心的傷痛和歉疚又一次次地背叛了他們。不過,我的背叛還不夠徹底,不夠死心塌地。逢年過節,我必須懷揣著滿滿的歉疚和相思去探望家鄉的父母。這彷彿是一種無法逃避的理由,一次自我安慰、自我療傷的機遇。

童年的記憶總是零零總總、斷斷續續,如做了一場夢,醒來時無論怎麼拼對,也無法令它完好如初。

在我殘缺不全的記憶裡,印象最深刻的大部分都與吃有關,比如端午、八月十五、除夕,包括父親一次遠行歸來時帶回的幾顆桔子,都是連線我記憶的一個個節點。這大概與我童年窘迫的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當年父親在一個鄉鎮企業工作,全家7口人只靠母親一個人掙工分分糧,母親一個人自然是掙不到多少工分的,也就分不了多少糧食。所以我們的日子過的相當艱難。在那個年代,我們像60年經歷了一場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的人們一樣苦難。打從記事起,我一直處於一種飢寒交迫的狀態。每到7、8月份,也就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母親便經常從自留地裡扳回嫩玉茭子,然後連粒帶芯像擦酸菜絲一樣從擦子上擦下去,再拌一點玉米麵做成窩窩,這種極為粗劣的食物是不會刺激到味覺神經的,更不會令其產生興奮,即使飢腸轆轆,也不會有絲毫的食慾。不僅如此,在吞嚥的時候,因其太過粗糙,與喉嚨的摩擦會讓人產生疼痛的感覺,如吞嚥一隻活螃蟹。類似這種糜子面窩窩、粗雜麵窩窩,一年裡我們大約要吃半年,是否一年到頭,除了重大節日和正月,我們都是在青黃不接的日子裡度過的。所以在這樣的日子裡能有一兩次盛宴,正彷彿荒漠裡遇見一片綠草、一眼清泉,讓人興奮不已,刻骨銘心,而正是這刻骨銘心的記憶,使我對母親更加同情和感激,對家鄉更加難以釋懷。

記得有一次父親從遠方帶回來幾顆桔子,當時聽錯了,一直以為叫“鼻子”,長大以後到處尋找這個叫“鼻子”的棉軟而甜美的東西,不知道父親從何而來,以為遠方才會有,最後是母親告訴我,肯定是桔子,而我無論如何也吃不出當年的那種感覺,以至於成為我記憶深處的一個不解心結。而類似這種心結還有許多。我們村分東西兩條街,村東叫上街,村西叫下街,上下街之間有一條500米長的類似於河道的槽路,路上方是一片寬闊的玉米地,秋耕以後,這片玉米地就成了我們的戰場,吃過晚飯,東西兩個街所有能上戰場的孩子,帶著用腳踏車鏈條或者彈殼自制的洋火槍,在夜色的掩護下,分別從地的兩端匍匐前進,慢慢靠近對方,接著就是一場廝殺,槍聲不絕,喊聲震天,塵土飛揚。那陣勢,除了沒有仇恨,沒有人流血,沒有人犧牲,儼然一個真正的戰場。有一次,我被“敵人”摁在土裡美美地揍了一頓,好不容易逃生的我心有餘悸地逃離了戰場,而就在這時,我看見一對50多歲的夫婦穿著顏色鮮豔的長袍提著燈籠從下面的地裡走過,這個場面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裡,多年之後我曾不止一次地給母親講過,而母親總是淡淡地一笑,說那肯定是個夢。而我直到現在也堅信那絕對是親眼目睹的一個事實,雖然我是一個無神論者,從不相信有鬼神的存在,而正因如此它成了我記憶裡的另一個疑結,使我對童年的那場戰爭記憶猶新,對戰鬥過的那片土地記憶猶新。

端午之前,妻子把包好的粽子壓在鍋裡燉煮,我的鄉情便隨著濃稠而香甜的熱氣四處瀰漫。這種滋味雖然甜美,卻令我隱隱作痛,令我想到母親,想到母親那稜角分明的粽子,還有我的母校、我的老師。每逢端午,家長們都會給老師送粽子,家家戶戶送,送的太多了老師自然是吃不了,於是,在端午節以及以後的幾天裡,每天上午上課之前,我們就會分到一個粽子,上百人的學校,大家都站在院子裡吃粽子,那個宏大的場面一直盤亙在我的心裡,成為我千絲萬縷溫暖而又隱痛之中的一部分,成為我回望家鄉的一種牽絆。

粽子煮好後,我帶著粽子、香菸、豬肉、蔬菜美美的一大堆東西回家探望父母。父親和以往一樣,總在喋喋不休地責備著我,在他眼裡我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是個永遠讓人不省心的頑劣之輩。“眼睛紅紅的,又熬夜了吧?”父親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臉上,我知道是我眼眶濃重的色帶出賣了自己。“你寫那個有用嗎?你沒有錢嗎?我給你好不好?”面對父親的指責我無以為對。除感恩我還能說什麼呢?我的確每天都在熬夜,在夜深人靜時,讓一個個文字在鍵盤上舞動,我會因此而滿足、而愉悅,但我的這種愉悅帶給家人的卻是憂慮和不安。所以,他們對我的寫作是不屑一顧的,甚至是帶著仇恨的。面對父親的批評,我雖無意接受,但我必須感恩。

當年,是父親狠狠地一鞭將我趕出了故土,趕走了我退學的意念。從此,家鄉便成了故鄉,我便成了遊子。而我也因此對父親及其手中的鞭子心存敬畏和感激。不知何故,離家久了,就連父親的牢騷也變得十分親暱,以至於走出很遠,還在回味。臨走時,我看到父親的背駝的快趕上了大伯,於是,我的心也隨之彎曲扭轉,像一路離開家鄉婉轉而起伏的山路。我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傷痛而淚流滿面。父母一天天老去的容顏讓我突然開始痛惜時間,十年、二十年?只不過彈指一揮間。此刻,我祈求時間不要老去、容顏不要老去,河流永靜,山水不轉。而時光如我離去的腳步,總是來去匆匆。每次離別都是一次心靈的炙烤,看著父母送別的身影,我不忍回頭,可又忍不住想回頭。車走出老遠,身影已經模糊,可他們依然站在路口,彷彿村口的石獅,一直就在那裡,從未移動,靜靜地守候著離家的兒女。

村莊和我的父母一樣,都在一天天老去,兒時的窯洞、泊池、水井雜草叢生,破敗不堪,而我的記憶在模糊了多年之後又一天天變的異常清晰、濃醇,如窖藏了多年的老酒,幽香而綿長。童年的往事魂牽夢繞,一棵樹、一條溝、一道梁都會勾起一段心潮澎湃的記憶,就像一條條紮在心間的根蔓,絲絲縷縷,盤根錯節。

釋出:華夏文化融媒體中心

責編:冰雪